九成宫酒赋

羲娥之墟，垂酒星之熠燿；狄康之祖，造曲蘖而长传。从卮以用，无论四海；泽民之生，何止万年？折桂乘鸾之时，得其方才成宴；悲梗饭牛之客，无尔何以入眠？故而一邦酿，万国尝；愚人醉，贤者癫。朝夕欢谑，神智昏沉，莫辩督邮从事，何论清圣浊贤？

爰有九成宫之酒者，承千古之绝技，合二仪之菁英。选琼野之佳黍，秉良工之赤诚。和醴水之清冽，踩曲作胚；采高粱之润圆，碎粉入中。再经七摊八晾，五煮三蒸。历之六窖，而出酒海；入其五味，以俟香浓。久存以绵其味，巧兑以臻其精。此时九醖雷动，三载功成。若蜜汁之七炼，琼浆出之不尽；如精气之九转，金液生于无形。诚酒中之神品，叹造化之钟灵！

观其清清莹莹，昭昭彰彰。无色无状，且柔且刚。盛杯却可赋形，能圆能方；随物偏能呈色，非绿非黄。借晴空之丽景，烁金盈目；比瑶池之滟波，流晶耀芒。色洞旖旎之秋水，精涵皎洁之夜光。清兮若荷沐雨，芳矣似兰弥湘。启封则一座流涎，开坛而十里闻香。八仙闻也，邀月赴宴；七贤惊矣，咏竹举觞。能换狂客之金龟，可赚才子之诗章。倘使收复山河，愿劳虎旅；如令削弱藩镇，请荐赵王。

惜乎饮者鼻塞，难察香味之妙；商人目瞽，无睹美酒之值。不殊骐骥驰骋，伯乐难遇？何异璞玉思献，楚王不识？且夫羲之流觞，撰千古之妙序；太白醉酒，吟百篇之奇诗。子思虽贫，拒尔不取；仲尼善饮，思之有失。此皆因酒而福而名驰者也。至于酒池划桨，肉林裸走，纲纪堕而诸侯叛，商汤亡乃妲己诱。铁骑虎贲之师，陆续进发；玉树后庭之曲，依旧高奏。日饮则计数石，国灭而为一寇。阮咸醉于市井，共之以豕；伯郎封于凉州；赖之以酒。既受君子所嗤，焉能史之不朽？此皆因酒而祸而遗臭者也。

盖祸缘自招，福因德圆。悖其道焉，乃酒痞乃酒鬼；合其德者，为酒圣为酒仙。惜乎昨日之轶事，今朝之美谈。几人鉴乎？几人思焉？功成之喜，既不扪心以谢；身败之痛，何以归罪之迁？兴衰之道，惟德而已；祸福之遇，与酒何干？

然即为琼浆之丽质，安存浊世之陋见？依旧司于银瓶，献乎珍宴。不与茅台争锋，不与洋河比妍。逮其贵人衔杯，皎洁之性依然；贫者举卮，香醇之味弗变。随缘而存，任觥任盅；遗世之欲，非冠非冕。每自比于圣贤，信长存而灿烂。故微微而独歌，笑鬼怪而何知？漠漠而自娱，待钟期之将鉴！

歌曰：高粱芳兮，乃我之质；善水清兮，孕我之甘。我之魂兮，在桑梓之长川。我之梦兮，在万里之人寰。笑我甘处于瓶罐兮，似南冠而无言。愿我献芹于尘世兮，以福万古之黎元。唤陶朱络绎而顾兮，一鸣振林泉。请饮者争相而酌兮，一掷万千钱。万世则寂寞兮，独饮者之名传。与其惆怅而叹兮，不如大醉而尽欢。饮兮饮兮千杯尽， 骑鲸乘云兮遨九天。

韵依新声

注：

羲娥：日御羲和与月神嫦娥的并称。借指日月。唐 韩愈《石鼓歌》：“ 孔子西行不到秦 ，掎摭星宿遗羲娥 。” 朱熹考异引孙汝听曰：“ 羲娥，日月也。羲和，日御；嫦娥，月御。”

酒星：。古星名。也称酒旗星。 汉孔融 《与曹操论酒禁书》：“天垂酒星之燿，地列 酒泉 之郡，人著旨酒之德。” 唐 李白 《月下独酌》诗之二：“天若不爱酒，酒星不在天。”

熠燿：光彩；鲜明。《诗·豳风·东山》：“仓庚于飞，熠燿其羽。” 郑玄 笺：“熠燿其羽，羽鲜明也。”

狄康：指仪狄、少康，传说古代最早酿酒的人。。《世本八种》(增订本)陈其荣谓：“仪狄始作，酒醪，变五味，少康（一作杜康）作秣酒。”仪狄、少康皆夏朝人。即夏代始有酒。

折桂：古时科举考试获得第一，谓之折桂。 因考试正处在秋季，恰逢桂花开的时候，故借喻高中状元， 《晋书· 郤诜传》“累近雍州刺史。武帝于东堂会送，问诜曰：‘卿自以为何如？’诜对曰：‘臣举贤良对策，为天下第一，犹桂林之一枝，昆山之片玉。’”此后即将朝廷科举中选拔人才称为“折桂”。唐代诗人白居易在《喜敏中及第偶示所怀》中有“桂折一枝先许我，杨穿三叶尽惊人”之句。

乘鸾：喻求得佳偶。唐赵嘏《代人赠别》：“会须携手乘鸾去，萧史楼台在王京。”汉刘向《列仙传》卷上：“萧史者，秦穆公时人也，善吹萧，能致白孔雀于庭。穆公有女字弄玉，好之。公遂以女妻焉。日教弄玉作凤鸣，居数年，吹似凤声，凤凰来止其屋，公为作凤台。夫妇止其上，不下数年，一旦皆随凤凰飞去。故秦人为作凤女祠于雍宫中，时有策声而已。”

悲梗：喻指漂泊无定所。《战国策·齐策三》：“有土偶人与桃梗相与语。桃梗谓土偶人曰：‘子西岸之土也，挺子以为人，至岁八月降雨下，淄水至，则汝残矣。’土偶曰：‘不然，吾西岸之土也，吾残则复西岸耳。今子，东国之桃梗也，刻削子以为人，降雨下，淄水至，流子而去，则子漂漂者将何如耳？’”

饭牛：比喻贤才屈身于卑贱之事。语本《管子.小问》："百里徯，秦国之饭牛者也，穆公举而相之﹐遂霸诸侯。"又《吕氏春秋.举难》："宁戚欲干齐桓公﹐穷困无以自进﹐于是为商旅将任车以至齐﹐暮宿于郭门之外。桓公郊迎客﹐夜开门﹐辟任车﹐爝火甚盛﹐从者甚众。宁戚饭牛居车下﹐望桓公而悲﹐击牛角疾歌。桓公闻之﹐抚其仆之手曰：'异哉!之歌者非常人也!'命后车载之。" 本句是指酒在现实生活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。

六窖：指立窖、破窖、顶窖、圆窖、插窖和挑窖等工序，亦非实指，因九成宫酒为凤香型纯粮食酒，与西凤酒有异曲同工之妙，故有此说。七摊八晾，五煮三蒸，均指酿造过程中的发酵、冷却等工序繁杂。

督邮从事：即平原督邮、青州从事，也是劣酒、良酒的代指。南朝·宋·刘义庆《世说新语·术解》载：“桓公有主簿善别酒，有酒辄令先尝，好者谓‘青州从事’，恶者谓‘平原督邮。’”

清圣浊贤：汉代末年因饥荒严禁酿酒，饮者讳言酒，称酒之清者为圣人，浊者为贤人。用来指酒。《三国志·魏志·徐邈传》：“平日棜客谓酒清者为圣人，浊者为贤人。”

二仪：指天地或日月。

醴水：甘美的水。《瑜伽师地论》卷三四：“涛波涌溢，醴水盈满。”

九醖：一种经过重酿的美酒。

酒海：装酒浆的容器。

金液：指在大周天过程中产生的唾液。内丹术中认为，这是肾水中的精气上升之故。因按五行学说，金生水，金为水母，蕴藏在肾中(即丹田中)，在大周天中可以随精气的运转而上升至口，化为甘甜的唾液，其对身体的效用，更超过玉液。

无形：犹言不知不觉。 《晋书·乐志上》：“同进退让，化渐无形。大和宣洽，通於幽冥。”

造化：指自然界。

钟灵：天地间的灵气所聚集。

夜光：月光。

八仙：指唐代嗜酒的八位学者名人，亦称酒中八仙或醉八仙。新唐书《李白传》载，李白，贺知章、李适之，汝阳王(李)进、崔宗之、苏晋、张旭、焦遂为‘酒八仙人’。

七贤：中国魏晋时代七位名士（嵇康、阮籍、山涛、向秀、刘伶、王戎及阮咸）的合称。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：“陈留阮籍樵国嵇康、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，康年少亚之。预此契者，沛国刘伶。陈留阮咸、河内向秀、琅邪王戎。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，肆意酣畅，故世谓竹林七贤’。”

换金龟：出自唐·李白《对酒忆贺监诗序》：“太子宾客贺公，于长安紫极宫一见余，呼余为‘谪仙人’，因解金龟，换酒为乐。”金龟，袋名，唐代官员的一种佩饰。狂客：指贺知章，唐越州会稽人，晚年由京回乡，居会稽鉴湖，自号四明狂客。

才子：指唐伯虎，出自作诗赚酒的典故。唐寅曾作诗赚酒喝。这里反用其意，以酒能赚才子诗章，烘托酒的优良名贵。

劳虎旅：暗用箪醪劳师的典故，越王勾践被吴王夫差战败后，为了实现”十年生聚，十年教训 ”的复国大略，下令鼓励人民生育，并用酒作为生育的奖品。虎旅：指勇猛的军队。

赵王：暗用杯酒释兵权的典故。宋太祖赵匡胤为了加强中央集权，削弱藩镇势力，借酒宴，以威胁利诱的方式，要求高阶军官们交出兵权。此次事件史称“杯酒释兵权”。赵王：指赵匡胤。本句暗用两个典故，是说斯酒也可成就巨大的功业。

璞玉：古人是说蕴藏有玉之石，或未琢之玉。《韩非子·和氏》 ："王乃使玉人理其璞，而得宝焉。"这是指蕴玉之石。也可比喻尚未为人所知的贤才。本句暗用卞和泣玉的典故。卞和荆山（今南漳县境）人。春秋时楚民。相传他在荆山得一璞玉，两次献给楚王，都被认为是石头，以欺君之罪被砍去双脚。楚文王即位后，他怀抱璞玉坐在荆山下痛哭。文王令工匠剖雕璞玉，果是宝玉，遂称此玉为“和氏之璧”。

子思：名孔伋，字子思，孔子嫡孙。孔伋家贫，孔伋来献酒肉，孔伋认为那是酒宴之物，不是他所追求的，因此就拒绝了。这就是不受樽酒的典故。

仲尼：孔子。史传孔子好饮。孔子曾经在河南鹿邑喝酒，说”美哉!唯酒无量，不及乱。”本文用王羲之醉酒撰序、太白醉酒吟诗、孔子酒后不乱、子思不受樽酒的典故，正面说贤人善饮，但有酒德，借酒成名。

酒池肉林：出自司马迁的《史记·殷本纪》，原指荒淫腐化、极端奢侈的生活，后也形容酒肉极多。古代传说，殷纣以酒为池，以肉为林，为长夜之饮。

玉树后庭曲：指《玉树后庭花》，为宫体诗，作者南朝陈后主陈叔宝。传说陈后主好饮，日饮一石，朝夕饮酒取乐，以致亡国。本句暗用瘾酒亡国的典故。

阮咸：字仲容。与嵇康、阮籍、山涛、向秀、刘伶、王戎并称“竹林七贤”。阮咸是阮籍之侄，与籍并称为“大小阮”。传说他任达不拘，诞酒浮虚，纵情越礼，嗜饮如命，曾在市井与猪共饮美酒。

伯郎：孟佗字伯郎。汉赵歧《三辅决录》卷二：灵帝时中常侍张让专朝政，宾客多苦不得见。孟佗尽以家财赂让监奴，因得见让。众以为佗与让善，争以珍物赂佗，“佗得尽以赂让，让大喜。后以葡萄酒一斗遗让，即拜为凉州刺史。”上几句以殷纣王、陈后主、阮咸、孟佗等人因酒亡国，因酒违背礼法，受到后世的嗤笑，写无德者，因酒臭名昭著。

钟期：钟子期，名徽，字子期。春秋楚国（今湖北汉阳）人。相传钟子期是一个戴斗笠、披蓑衣、背冲担、拿板斧的樵夫。历史上记载俞伯牙在汉江边鼓琴，钟子期感叹说：“巍巍乎若高山，荡荡乎若流水。”两人就成了至交。钟子期死后，俞伯牙认为世上已无知音，终身不再鼓琴。后以钟子期作知音的代称。

桑梓：指家乡、故乡。古代，人们喜欢在住宅周围栽植桑树和梓树，后来人们就用物代处所，用“桑梓”代称家乡。赞扬某人为家乡造福，往往用“功在桑梓”。这里指九成宫酒的诞生地。

南冠：借指囚犯。用钟仪事。 唐 骆宾王《在狱咏蝉》：“西陆蝉声唱，南冠客思侵。” 宋 文天祥 《真州杂赋》诗：“十二男儿夜出关，晓来到处捉南冠。” 以酒困于容器，比喻为南冠。

献芹：谦称赠人的礼品菲薄或所提的建议浅陋。也说"芹献"，出自《列子杨朱》。

陶朱：范蠡，字少伯，春秋末期楚国宛邑人。他是中国古代商人的圣祖，人称陶朱公。代指商贾。

一鸣：就是对成语“一鸣惊人”的到简用或活用。比喻平时没有突出的表现，一下子做出惊人的成绩。

骑鲸：亦作“ 骑京鱼 ”。《文选·扬雄〈羽猎赋〉》：“乘巨鳞，骑京鱼。” 比喻隐遁或游仙。

附：

九成宫酒记

山中藏璞，几人知其为玉？既知之其为玉，若无卞氏泣之，焉得用之于世耶？又麟游人寰，几人知其为灵兽耶？即知之为麟，若无圣人辩之，安知其为祥物耶？观夫万有纷然，蛇充龙而唤雨，莸混薰而争妍，弃玉若石，嗤麟类鹿，屡经不鲜也。爰有九成宫酒者，谓之酒中之玉，酒中之麟，未尝不可也。吾独悲其不闻于世！

斯酒产自九成宫之故址，凤凰山之东麓。其周有碧城山，耸峙如云；青莲山，逶迤南横；凤凰山，独占坤门。中有杜水、漆水、永安河水，涓涓潺潺，清清莹莹，汇流向东。山之上也，古木参天，葱葱郁郁，百鸟喧腾。远而眺之，有世外之清幽，而无人寰之喧嚣；俯而察之，有山岚宿雾之叆叇，而无工厂毒烟之蒸熏。于是山泉得其灵气之滋，绝污秽之染，清若镜，甘若醴，故而醴泉出焉；高粱、大麦之属，得其宝地之育，少化工之侵，饱满圆润，纯熟芳芬，故而独擅绿色之名。

或曰斯地乃酿酒之佳境，诚不虚矣。民皆以神泉、佳粮而自矜。遂采二者之精，制曲发酵，勾兑窖藏，乃成人间之琼浆。嗅之则醇香馥郁，品之则甘绵清爽，回味悠长。惜乎佳人悬鹑，无增国色之质，难得君王之遇；才子落魄，惭少折桂之资，安有琼林之赐？于是财神不佑，孔方难生，媒体不捧，酒客不临，佳酿有囤积之忧，酒业遭亏损之险。于是他乡之士，以低价而沽之，灌之银瓶，冠以名酒之名，盛之金椟，提价十倍而畅销不衰。夫酒之质则一也，一则无人问津，一则八方驰名。此乃斯酒之荣乎？抑或尘世之悲乎?

想夫今世，何物不仰孔方之威而声闻于世？不假银屏之媒而一鸣惊人？巧取豪夺之士，多有良善之名；不值一文之物，多有千金之值，何也？

辛卯年仲冬十四日撰于杜水之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