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文秘家园>> 文献经典>> 专题>> 宝卷略集

宝卷略集

靖江宝卷 三茅宝卷 卷一 三茅降生

繁体中文】  作者:黄靖   发布:2016年11月30日   阅读: 次   【以稿换稿

法令传下来,遵命坐经台。讲起《三茅卷》,梅花带雪开。——圣谕

上有法令传下来,弟子遵命坐经台。

开讲一部《三茅卷》,犹如腊月里梅花带雪开。

说者,《三茅宝卷》,一部劝善书。自古说:日月有光,山川有景,草木有根,流水有源。是“宝卷”一部,必有朝代帝主,忠将良才。内中有文有武,有甜有苦,喜怒哀乐,悲欢离合。这叫物有本末,事有始终,方成“宝卷”一部。卷书写明是昔日所著。昔是远年,日是今日,当初经典,弟子今日来讲;远年近还,要问朝代帝主,当然不难。

昔年汉朝高祖皇登位,一统江山总太平。

提到高祖皇帝,乃是有道明君。江山太平,干戈不举,刀枪入库,马放南山,外国年年进贡,小邦岁岁朝君。如同当初尧天舜日,甘雨和风,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。我主江山该当稳,文出忠良,武有能将。

文官执笔安社稷,武将拖刀治乾坤。

疆无强寇国无魍,刀枪不动半毫分。

江湖长长流活水,南北二京总太平。

马放南山吃青草,兵裁粮止转家门。

圣天子一想,现在刀枪不动,要它何用?

刀枪改作农用物,兵书改作劝世文。

老兵回转种田地,小兵抄写“上大人”。

黎民百姓见是有道君王登位,真是龙腾虎跃,山欢海笑。

国正天星顺,官清民乐安。

妻贤夫过少,子孝父心宽。

高祖皇帝即位英明,五更鼓打端坐龙廷。

家家户户安乐康宁,父慈子孝兄爱弟敬。

八方多清净,处处罢刀兵。

三阳初开泰,六合正同春。

风调并雨顺,五谷贺丰登。

万民齐喝彩,称赞有道君。

皇帝有道,忠良辈出。但不知忠良出在哪州哪府,哪村哪庄?是出在荒山野地,还是出在外国边邦?

也是我主洪福大,大邦中原出忠良。

这位忠良出在广西施恩府,宾州北门安乐村,此人姓金,号叫金宝,同缘钱氏。

金宝身为文宰相,钱氏皇封正夫人。

大众一听,不大相信。我们小时候听经,总说金宝出身于边邦小国,你今朝怎说他出在中原大国?众位,《三茅宝卷》要讲它的始末根由,金宝是在茅国出生,是茅初成的儿子叫茅宝。茅宝长到七岁,父母双亡,被姬家山上的大王姬龙、姬虎掳到高山作为螟蛉之子,改名就叫姬宝。后来姬龙、姬虎都亡故了,姬宝长大成人,习得满腹文章,一身武艺,文武双全。他就想了:我在高山独霸一方,自称为王,终究是个草寇之徒。

假使朝中出能将,剿灭我高山命难存。

罢,我不如归顺朝廷,帮皇定国,那是功在当今,名在自己,功名俱全。随即身坐银銮殿,呼兵唤将:“众弟兄们来呀!而今大汉高祖在位,河清海晏,君正臣贤,男有耕种,女有桑织。我等在此占山称霸,骚扰百姓,是天理不容,良心有愧,孤家决意焚山解伙,归顺朝廷,你们老者回家度晚景,少者回家读诗文。

安家银子三百两,各自立业做营生。”

姬宝解散了喽,将多余银子打成包袱,焚起南方丙丁火,营寨霎时化灰尘。宁愿高山长松果,不让荒草躲强人。

飞身跨上银鬃马,单奔中原去安身。

众位,他到哪里歇脚呢?

路上行走数天整,到了宾州一座城。

到了宾州,姬宝歇下脚来,就在茶馆里吃茶,酒店里吃酒,广交良朋好友。

东门结上熊总督,西门交上桂翰林。

两位大人见姬宝谈吐非凡,通文熟武,就把他留在家里,与他结做八拜之交。

两位大人把京上,带了姬宝进皇城。

路上行走数天整 ,到了天子午朝门。两位大人带姬宝来到自己朝房,歇宿一夜。

五更三点皇登殿,二人带他入朝门。

天色已亮,皇帝早朝。熊总督、桂翰林就把姬宝带到金殿。天子就问:“卿家,跟随你后面的是何人?”“万岁,这就是姬家山的姬宝。他文武双全,现在他焚山解伙,投奔中原,效忠陛下,伏乞我主封他官职,予以重用。”熊、桂二位是天子的耳目大臣,一说一听,两说两听。天子一听,龙心大喜,随手将姬宝传到殿前——

姬宝前来听封赠,护国将军你当身。

赐你三千兵和马,镇守边关受皇恩。

姬宝奉皇圣旨,带领三千兵马,镇守北阴山关不提。

再说边关有座二龙高山,山上有钱毛龙、钱秀英兄妹两个,也是霸占山寨,自称为王。钱秀英跟钱毛龙讲了:“我你本是忠良后,枉在高山做大王,随我们本领有多大,冰霜不得见太阳。

假使朝中出能将,征剿我高山谁敢当?”

钱毛龙说:“妹妹,现在有底高办法呢?我看打人不如先动手,骂人不如先开口。先用战书一封,送进中原,如果朝中有人来讨伐,相机行事就归降,朝中无人来讨伐,我身居高山享太平。”但战书上没有这样写。而是大话连篇,向朝廷挑战。几天后,战书呈到天子手里,天子接过战书,转动龙目观看——

高祖把战书看完成,龙须也躁得乱纷纷。

天子端坐金殿,同六部大臣就商议了:“现在二龙山大王钱毛龙、钱秀英兄妹两个,有战书一封,说‘如有能将去交战,他年年进贡,岁岁来朝;如果无人来抵敌,杀进中原午朝门,江山与他平半分’。你们哪位文官,哪位武将,能献计定策,领兵出京征剿二龙山?

捉拿他兄妹人两个,班师回朝重封赠。”

问到文官不答应,问到武官不做声。

个个跪在金殿上,总像泥塑木雕人。

万岁看看六部大臣没有本章启奏,急得暴跳如雷。

可怜呀,太平年岁,你们官上加官还嫌小,

燎乱年岁,个个胆小怕出征。

万里江山无好汉,总是些贪生怕死人!

六部大臣见万岁悲伤流泪,随即执笏当胸:“启奏我主,龙体保重,不要悲伤。泪出龙目要水荒三载,不出龙目要旱荒三春。我们文武百官只能保护你万岁龙廷,没有出征剿乱的本领。如要出征,只有请北阴山关姬家山来的姬宝,他是文武双全。

一人能当千员将,单刀能杀百万兵。

他本身就是强寇首,还用强寇杀强人。

看他姬宝来归顺,究竟是假还是真。”

天子一听,龙心大喜,顿时发诏文一道。

立召立召三立召,姬宝召进午朝门。

姬宝来到金殿,拜见万岁:“微臣见驾,不知万岁召臣,是何要事?”“啊呀,卿家,非为别事,只因二龙山大王钱毛龙、钱秀英兄妹两个兴兵作乱,图谋我汉室大好江山,有战书一封要打进中原。我深知你有万夫不当之勇,能为朝纲出征平乱。”姬宝一听:“启奏我主万岁,区区小事不要紧,请解罗带放宽心。

随他兄妹多厉害,有我一到总太平。”

天子问了:“卿家,你要带多少精兵?”“万岁,我不要一兵一卒,只要我一人出征。但求我主赐我三件东西:清香一股,大红手帖一本,六角香盘一个。”天子一听,龙心大喜,一一准奏。姬宝接过钦赐三件东西,随即将马匹喂饱,鞍披备好。

姬宝跨上银鬃马,独马单枪就动身。

逢山不看山中景,遇水哪问浅和深。

路上行走数天整,二龙山在面前呈。

姬宝来到二龙山,下马离鞍。马朝松树上一系,叫声:“寨上岗哨,快替我向钱大王通报,就说他的世兄姬宝来到。”喽哨兵还不曾报到钱毛龙身边,姬宝把香焚起来,头顶大红手帖一本,手执一股清香,他就一步一拜,两步两拜——

慢慢拜到银銮殿,钱兄连连口内称。

钱毛龙抬头一看:“哎呀,是姬弟呀,你怎中原打扮?”“钱兄,我是中原人怎不中原打扮?”“姬弟,如此说来,你已不在姬家山啦?”“钱兄哎!——

占山为王名声坏,落草为寇天不容。

堂堂七尺男子汉,何不献身伴君皇。

我已放火焚山寨,归顺朝廷受皇封。

北阴山关我镇守,戍疆卫国统三军。”

“姬弟,你既归顺朝廷,为何到我高山上来?”“哥哥啊,只为你们兄妹战书进京,天子动怒,发三千兵马来剿你们了!

我从中帮你保一本,劝你们兄妹进皇城。

朝中多你们两大将,胜获擎天柱一根。”

钱秀英随手把哥哥喊到内室:“哥哥啊,恐怕他姬宝心术不好,把你我骗到朝廷问斩!”钱毛龙说:“妹妹,不像。他与我契若金兰,不会把当我上。这样吧,我们暂且跟他进京,如果他当皇保本,封我们官职,我们兄妹两个尽忠报国。如果要拿我们问罪开斩——

我们兄妹就先动手,闹得他皇城不太平。”

兄妹两个跟手叫众兵将听令:“你们在山各就各位,坚守寨门,不准巡山打猎,不准下山掳掠,我们同师弟下山游赏数日,即速回山,再听吩咐。”

兄妹跨上银鬃马,随同姬宝上皇城。

路上行走不耽搁,到了天子午朝门。姬宝叫钱毛龙兄妹两个在午朝门外休息,而后来到金殿:“启奏我主万岁,微臣奉旨征剿二龙山,现已将钱毛龙、钱秀英兄妹两个带到午朝门外,听候发落。”天子一听,龙心大怒:“如果留住冤家在,我铁打龙廷坐不成。

替我把他兄妹俩,腰斩两段不容情。”

姬宝连忙叩头,跪下来帮求:“祈求万岁,龙心息怒。两国交战,尚且不斩降将,何况他钱家兄妹还是个俯首思归的人呀!

万岁呀,他扰乱江山没此事,也想做个帮皇辅国人。”

高祖皇帝一听,倒也相信。依本准奏,随即把钱氏兄妹二人传到金殿听候。天子与姬宝金樽玉壶对座,龙凤香烛细谈。万岁问姬宝:“你看是封他内京官,还是封他出京官?”“万岁呀,钱毛龙初顺朝廷,只能封他出京官,不能封他内京官。”天子一听,正合其意。

钱毛龙前来听封赠, 山海关总兵你当身。

赐你三千兵和马,镇守边关受皇恩。

钱秀英一听,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。

哥哥呀,你到山海关把官做,丢下妹子靠何人?

众位,万岁是个有心人,就问了:“钱爱卿,你的妹子可曾有门当户对啦?”“万岁,她不曾有哩!”万岁又问:“姬爱卿,你可曾攀亲求缘啦?”“格么,我也不曾有。”天子一听,万分高兴。

寡人今朝把媒做,赐作秦晋结良姻。

高祖又说:“姬爱卿,你能征服二龙山,为孤家分忧,我也不负你有功之臣。

姬宝前来加封赠,当朝一品受皇恩。

钱秀英前来听封赠,当朝一品正夫人。”

从此,姬宝、钱秀英夫妇就在午朝门东首文华殿安身。朝朝伴皇,夜夜事君。他们上护君臣,下爱百姓;老者不打,少者不杖,耆老年幼,对他仰之如北辰。

二人朝纲把官做, 赤胆忠心报明君。

姬丞相算是天子的鼎足大臣,官高爵显,名扬四海。早起上殿,万岁开口是姬丞相;到了退殿,万岁闭口也是姬丞相。不得了啦,姬呀姬,倒年年闹起饥荒来了。万岁端坐金殿同六部大臣商议了:“可是我孤王福薄,最近几年,各州各府怎闹起饥荒来了?”众大臣启奏:“我主万岁,莫非当朝姬丞相的姓不好?天天姬,月月姬,饥呀饥,弄得年年饥荒。伏望我主替姬丞相改姓。”天子一听,倒蛮相信,立即写了“金银”两个字,卷起阄团来,放在六角金盘里,吩咐焚起广南真香,掌起通宵红烛,万岁双膝俱跪,祷告上天:“苍天在上,玉帝有灵,下界饥荒,是何原因?如关姬姓,伏乞玉帝赐‘金’。”万岁用御筷在六角金盘里抄三抄,拌三拌,拿起个阄团拆开一看,是个“金”字。万岁龙心大喜。

姬宝当殿改了姓,就叫金宝金大人。

光阴似箭,三载过去,钱秀英倒有了六甲怀孕在身,是东斗文曲星到钱氏腹中投胎。十月怀孕满足,瓜熟蒂落。

连痛三个紧三阵,生到一子后代根。

金丞相看看欢喜哩:“夫人哪,这一子你看算你的还是算我的?”“太师,你的怎说,我的怎说?”“我的男为乾,你的女为坤。”钱氏说:“就算你的吧!”

取个名字叫金乾,当作无价宝和珍。

过了三年又生一子,是武曲星临凡。金宝说:“夫人,这一子算你的吧。”

次子取名叫金坤,到老终身不改名。

再过三载又生到一子,是应化童子转世。丞相说:“夫人,我们连生三子,这是你我都有福气。”

取名金福三公子,金相府天地福满门。

相府九载生三子,总是天星下凡尘。

他们弟兄三个总是天星临凡,长起来不难。伤风咳嗽无他们份,顺顺当当长成人。俗话说:只愁不养,不愁不长。

春去夏来秋又到,残冬过去又逢春。

转眼间,大公子长到十二岁,二公子长到九岁,三公子也长到六岁。这天,天子早朝,金宝来到金殿朝下一跪:“启奏我主万岁,我要回去造宅,请师训蒙,让三个孩儿念书,伏乞恩准。”“爱卿,你的住宅打算造在什么地方?”“万岁呀,我来的时候是在宾州歇脚的,打算造在宾州北门。”万岁准奏,发帑银到宾州,南山伐木,北窑搬砖,兴工动土。

宾州北门砌座金相府,旗杆竖到九霄云。

一天,金丞相又来到金殿,口称万岁:“我要回去请师训蒙,教子读书。”“卿家,论我朝纲事情多端,照理不准你回转,不过,你为公子请师训蒙,也是大事。

只准回转六个月,速到京都伴寡人。”

金丞相退后百步,谢主隆恩。来到自己朝房,向书仪官交过印信。安童到水码头雇舟船一只。船夫把跳板一掺,丞相登上官船,吩咐水手拔跳撑篙,扯篷开船。

船头冲开千层浪,水路滔滔往前行。

顺风扯起篷来走,逆风打纤支橹摇。

丞相回府运气通,天空赐他好顺风。

旗牌水手忙调桨,到了宾州天妃宫。

调过桨,又到朝阳殿;转过弯,来到西水关。

水码头上震三炮,惊动下官早知闻。

城里州官府,乡下知名人,武职带兵马,文职用香鼎。一步一拜,两步两拜,齐到码头迎接金丞相。

把丞相送到金相府,众官才敢转衙门。

金丞相抬头一望,相府造得金碧辉煌,红漆堂堂。屋上盖的琉璃瓦,根根椽子雕金花。有左厅右厅,前厅后厅;有廒房库房,厨房马房。狮子亭对玫瑰亭,穿衣亭对脱衣亭。里外花园好几座,沉香阁对牡丹亭。

前后房子廿四进,中间嵌座万福厅。

张口狮子竖头匾,朱漆大门镶金边。

金字灯笼当门挂,百丈旗杆竖青天。

金相府真有钱,买了安童和梅香。丞相吩咐安童,请先生回来教公子念书。

安童察访三天整,文居士先生请进门。

先生接到高厅,饮过茶,喝过酒,把先生送到小书房。弟兄三个换过衣服,来到书房。

先拜山东孔夫子,后拜恩师老大人。

开蒙教读孔子书,题头抄写“上大人”。读了三个月光景,丞相来到书房,跟先生讲了:“先生,他们弟兄三个读书,哪个书性好点?”“太师呀,你家大公子、三公子读书都有过目不忘之才。二公子嘛,他的脾气又犟,你教他读书,他不肯念,你问他可熟,他用手在书上乱戳,整天摩拳擦掌,武气腾腾,蹦跃如飞。

就怕文官伴里没他份,武官阵里好轧头名。”

丞相说:“好哇,有文没得武,怕要吃武官的苦;有武没得文,又愁要求人。我次子不贪读书,就请教头回来教他学武。”钱氏夫人就说了:“太师呀,公子要习武,不要请教头,由我传给他。安童,替我在花园搭起兵器馆,筑起演武台来,教次子习武!”众位,这个金坤是武曲星临凡,叫他读书不上进,叫他习武多来劲!

公子习武三年整,百般武艺紧随身。

硬弓拉到十三力,置子拉到九百斤。

拈弓搭箭穿杨叶,抱石如飞只嫌轻。

不提次子有百般武艺,再提到大公子读书。一而十、十而百、百而千、千而万,公子读书腾腾向上。

公子读书好聪明,先生只做领头人。

不提公子读书。再提熊总督、桂翰林那年从京里回来,到金相府来拜客。安童一报,丞相知道,打躬作揖,出来迎接:“不知年兄驾到,有失远迎。”“啊呀,年兄,何须客气。”

一把搀住年兄手,并并排排进高厅。

来到高厅,分宾主坐下,香茶解渴。格么,吃酒寻话,耕田寻耙。熊总督先开口了:“金年弟,你生到几位令郎,几位令爱?”“不瞒年兄说,生到三位男儿。”“啊,二位年兄,你们生到几位令郎,几位令爱?”熊总督说:“不要提,我只生到一位小女。”桂翰林说:“我就生到一位千金。

可惜徒劳千秋计,没得香烟后代根。”

金丞相劝说:“年兄,不要紧,有了小姐就算是福。”熊总督对桂翰林说:“桂年兄,我替你家小姐为媒,匹配相府长子如何?”“啊唷,我高攀不上。”“哎,你真正客气哩。”

换靴一双为聘礼,更改没得半毫分。

桂翰林对熊总督说:“好,有一礼还一礼,我亦替你家小姐为媒,许配金相府次子如何?”熊总督说:“我更加高攀不上。”“啊唷,你也不要客气。”

换酒三杯为媒证,两下结成骨肉亲。

熊总督、桂翰林二位谢过丞相,告辞回府。丞相来到后楼,告诉钱氏夫人:“夫人啊,我算是男了女办了。”“怎的?”“终年积德,所生三子,两子学文,一子习武。我倒定了两房媳妇,这还不算男了女办了?”“唔,我看你一件事还未办完哩!”“怎?”“文,不曾封官;武,不曾拜将。你只定了两房媳妇,一房也不曾过门哩。”“格么,这也容易的。写个拜帖到熊家,再写一个拜帖到桂家,不就行了吗?

只要他们肯答应,就将小姐娶过门。”

钱氏就同丞相说了:“今年只好娶一房媳妇。”“怎?”“一年之中,一个门堂不作兴走两顶轿子。”“啊呀,夫人,不要说娶两房,娶三房总好娶。娶熊氏走东廓门,娶桂氏走西廓门。马上我就翻开通书万年历,择个吉日好时辰。”

经中言语省一省,把两房媳妇娶进门。

日脚过了没多久,二位公子皆完婚。七盏星灯朝北斗,一对红烛照南星。两对夫妻拜天地,又拜彭祖八百春。

再拜堂前双父母,到兰桂香房去安身。

夫妻同花烛,五子便登科。

长命百岁寿,千载万年和。

一夜夫妻如山重,二夜恩情似海深。

三朝日子分大小,君是君来臣是臣。

熊、桂二氏真贤惠,三从四德女千金。在家敬父母,出嫁孝公婆,香房敬丈夫。早起打水婆洗脸,晚上搀婆上楼门。

婆把媳妇当亲生女,媳妇将婆当母亲。

夫妻说话如姊妹,争论没有半毫分。

过了三个月光景,丞相同夫人讲了:“夫人哪!

我把两房媳妇丢给你,将三子带了进皇城。

朝见万岁讨官职,你在相府做当家人。”

夫人说:“太师呀,你不必叮咛嘱咐,我总归牢记在心。

你把两房媳妇丢给我,一切尽可放宽心。”

丞相备好路费银子,三位公子换好衣服——

各自身坐一顶轿,父子四个上皇城。

路上行走数天整,到了天子外罗城。丞相将三子带到自己朝房,歇宿一夜。次日五鼓早朝,金丞相把三位公子带到金殿,高祖皇帝问道:“爱卿,后面是你的何人?”“万岁呀,一靠天,二靠地,三靠我主福气,也是微臣祖上的德气,终年积德,生到三个孩儿。”“卿家,你家三位公子是学的文还是学的武?”“启奏我主万岁:两子学文,一子学武。”万岁说:“文要看文章,武要看武艺。孤家出一篇金字题目,你家公子做篇文章让我看看。”

三篇改作七篇做,水线也不漏半毫分。

天子一看,龙心大喜。文章贯穿直落,定能帮皇定国。

孤王该应江山稳,出到扶皇保驾人。

顿时就把金家长子传到殿上——

金家长子听封赠,接本御史你当身。

金丞相仍不眠笏,还求万岁再为他长子加封官职。天子依本准奏。

金家长子听封赠,谏议大夫受皇恩。

接下去又叫二公子舞刀弄枪,与御林军比武。金坤武艺高强,马上十八般,马下十八般,圈子里杀到圈子外,飞刀放上九霄云。开弓如满月,箭发似流星。到后来——

金坤用个拖刀计,对手跌倒地埃尘。

天子一看,金坤是虎背熊腰,鼻直口方,龙心更喜。

孤王该应江山稳,出到擎天柱一根。

金家次子听封赠,荣州总兵你当身。

万岁又出题目叫三公子做篇文章,文章做好,天子一看,眼睛发暗。颠颠倒、倒倒颠,文章不成腔:“卿家,你家三公子年纪轻,读书不用心。

还要攻读三年整,好到朝纲来跳龙门。”

金家两子,长子金大夫到文鹤殿安身;次子金总兵带三千兵马镇守荣州去了。丞相对三公子说:“儿啊,万岁说你年纪轻,读书不用心,我看你啊——

回去陪伴你生身母,再读三年好进京。”

三公子没法,只好气塌塌,辞别父亲。

身坐一顶四人轿,安童抬了转家门。

行走数日,赶到宾州。公子来到高厅,拜看母亲大人。钱氏夫人问了:“儿啊,你家两个哥哥呢?”“母亲,不要提,哥哥总有了官职罗。大哥哥封谏议大夫,二哥哥封荣州总兵。我呢,万岁说我年纪轻,读书不用心。

亲娘呀,我还要读书三年整,再到京都跳龙门。”

钱氏夫人说:“儿呀,你要为父母拗气,替祖先争光,必须用功读书。”“母亲,不必叮咛嘱咐,为儿牢记在心。”

公子又进书房门,夜苦读可认真。

不提公子把书读,另表经中一段情。

经典是个劝世文,丢掉前文讲后文。一口难说两句话,一手难拿两支针。下文讲底高?再讲宾州南门极乐村,一人姓王名乾,同缘陆氏。王乾是两榜科甲第廿八名进士,有官无职。没得官,他心上不大宽,在家同陆氏讲了——

夫人哪,我到京里求官做,家里靠你一个人。

安童、梅香你要好好用,呼来喝去可不成。

陆氏说:“老爷不必叮咛嘱咐,妾身自会料理。”王乾换过衣服,带路费银子千两——

身坐一顶轿,安童陪他进皇城。

陆氏送到滴水檐前,说:“老爷,我不远送了。

老爷呀,依礼要送你二三里,我鞋尖足小路难行。”

“夫人,尔为尔,我为我,你送我一步远一步,我进京一步是近一步,家里事情多端,你速速回转。”

老爷赶上阳关路,陆氏回转绣楼门。

老爷晓行夜宿,一刻总不肯耽搁。

路上走了数天整,望见天子外罗城。

王老爷一看,欢喜哩!人人总说皇城好,话不虚传全是真。二三里听见人说话,四五里看见买卖人。远望城头层上层,近望总似鸟枪门。外罗城住的是渔樵耕读,里罗城住的是文武百官。

紫禁城不把别人住,总是皇子共皇孙。

城里城外,三十六行生意买卖,七十二样店家招牌,书画琴棋,仕农工商,敲锣卖糖,各执一行。

壮汉挑水街上卖,樵夫担柴进城门。

看这皇城闹热哩:店面对店面,招牌像雪片,摆设得真正像样,有买有卖,有赊有现。

石灰店里雪雪白,乌煤行里暗通通。

米麦行里摆斗斛,银匠店里口吹风。

皮匠店里忙不住,手拿锥子口衔鬃。

茶店门口碗叠碗,酒店门口盅叠盅。

铁匠店里兴兴烘,丝弦店里乒乒嘣。

饭店门口摆胡葱,混堂门口挂灯笼。

遇到一班好世兄,解开罗带拍拍胸。

你洗澡来我会东,混堂里洗澡不伤风。

到了皇城是底高时候了?

到了皇城天已晚,要寻招商客店门。

安童就问了:“老爷,今朝下住哪家店?”“安童,生处好寻钱,熟处好过年,我那年子中进士的时候,是住在张都司的饭店的。安童,你帮我还寻找‘张都司饭店’。”讲讲说说到了双六巷首,张都司饭店门口。

老爷抬头看招牌, 后堂走出伙计来。

伙计把筷子对围腰里一插,抹桌布对肩头上一搭,灯笼对夹肘里一夹,脚对户槛上一踏,说几句招徕生意的俏皮话——

不欺三尺子,义取四方财。

生意滔滔涨,财源滚滚来。

外面明不明来昏不昏,可有生意买卖人?

辛辛苦苦上皇城,歇宿小舍饭店门。

小店买卖最公正,老少不欺半毫分。

暂到我家住一宿,一本万利转家门。

如有求官取职人,歇宿小舍饭店门。

暂到我家宿一宿,整整衣冠宽宽身。

福星高照天官赐,高官厚禄受皇恩。

安童说:“老爷,正是三月三,七月七,来得早,遇得也巧,这个吉兆讨得蛮好。”王乾说:“安童,你替我去问问看,他是店堂里老板,柜台上的先生,还是跑堂的小倌?他家算账可公平,床铺可洁净,茶饭可新鲜?”安童对里喊:“喂,少请教,你是店里老板?”伙计说:“不是的。”“你是柜台上的先生?”“也不是的。”“是走堂的师傅?”“哎,岂敢,岂敢,小的是跑堂的伙计。”“我家老爷问你,你家算账可公平,床铺可洁净,茶饭可新鲜?”“不瞒你客官说,我家这个店,在皇城是数一数二的。我家老板年纪虽轻,做事蛮当心,算账哪怕是大钱夹小钱,和你客官一点不较量。你如果不信,我把店里的情形,说给你听——

我家早上洗脸铜盆花手巾,早茶百合煨莲心。

搭粥菜是扬州酱菜共瓜丁,上茶吃的癞宝馒头秤半斤。

糖炒豆沙包烧饼,吃到嘴里甜到心。

中午冬舂饭米刮见心,蘑菇煨香菌。

粉皮绿豆饼,山药拌面筋。

要吃荤点心,青龙心对玲珑心。

狮子心对野兔心,鹿肝心对凤凰心。

如若客官不对味,另杀北海活麒麟。

晚上是,快刀切面细柔柔,

干子百页做浇头,大蒜叶子做香头。

如若客官嘴里淡,加上酸醋麻酱油。”

王老爷听见了,就喊:“安童,你与他开店之家乱说底高?你不晓得,卖瓜的哪肯说自己的瓜苦?做生意的是三钱买把壶——就一张嘴。”伙计说:“客官,这不是凭嘴说的,不怕不识货,就怕货比货。你到斜对门的饭店望望看。

斜对门的饭店屋子矮墩墩,烟熏眼睛不得睁。

堂尘掸掸有半寸深,筛子大的棉絮像硬衬,

臭虱、扁螂刷刷有半升。

客官到他店里去住宿,咬得你一夜睡不成。”

安童说:“老爷,就不要三移四改,反正东也把钱,西也把钱,伙计既然说了,就把铺盖行李搬进去吧。”

流水簿子登过号,客堂里面去安身。

王乾得到安身处,专等出任受皇恩。

王乾到通检司朝房投上求官名帖,在饭店里等缺。等了一天又一天,等了一月又一月,等了一年又一年。

不觉等了三年整,官职不曾有半毫分。

王乾对店主说:“店主,拿把算盘来算算账看,我要回去了。”店主用算盘珠一拨:“一一如一,一二如二,三上五去二,四上五去一,算算银子一千零七。”

老爷听了吃一惊,身上急得冷汗淋。

求官不得犹小可,亏空银子可伤心!

安童就说了:“老爷哎,我家东库有金子,西库有银子,亏空这点银子又算何事?”王乾说——

安童呀,我家东库金来西库银,值不到紫禁城里一衙门。

店主听见连忙插话:“老爷哎,自古说:‘手脚不熟莫打拳,港门不熟莫行船;厨房不熟莫端盘,朝中无人莫做官。’你到京里求官末,你京里可有哪些熟人?”“店主呀,我们宾州城虽小,在京做官的还不少。东门有熊总督,西门有桂翰林,南门有张天官,北门有金丞相,都在朝享受高官厚禄。”店主一听,哈哈大笑——

你家北门金丞相,他们父子三个在朝廷。

“老爷,你何不投奔他?只要有金丞相保本,你的官职十拿九稳。”“店主哎,我又不知他朝房住在哪里?”“哎,这总不晓得?君在高,臣在低;文在东,武在西。太师朝房在午朝门东首珠市巷口,有白玉石铺街的一段。”王乾一听,喜之不尽,就写了大红手帖一本。

辞别店主动身走,来到太师朝房门。

王乾抬头一望,吓得心里直荡。张口狮子竖头匾,百丈旗杆竖青天。

金字灯笼当门挂,红漆大门镶金边。

王乾对门口一站,口中就喊:“门上有人?请你通报一声。”管门安童回答:“子为谁,何人也?”“呵呵,吾非别人,乃与你家老爷同乡,两榜科甲、二十八名进士王乾是也。”管门安童说了:“你在门外等一等,等我去报与我家太师知道。”安童来到高厅,报与老太师得知。安童问:“太师,你看让他从哪廓门进?”太师吩咐了:“论王乾官卑职小,只好从西廓门进;格么,近是邻舍远是亲,为官莫欺当乡人。安童,替我打开正门吧!”

安童站起身,大开朝阳两扇门。

这时王乾想了:我王乾官卑职小,到太师朝房只好从廓门而入。现在太师敬我一尺,我要敬他一丈;他敬我一丈,我要把老太师顶在头上。他把大红手帖对头上一顶,弯腰作揖,一步三拜。

拜到文鹤高厅上,“太师”连连口内称。

太师连忙赐坐。王乾说:“小人官微职小,不敢就座。”“哎,既来之,则安之,岂有不坐之理?”王乾领坐,呈上名帖。太师接过名帖,从头到尾,观看到底,说了:“乡亲哎,你胡须花白,不必再为朝纲操心劳碌。哎,我问你,你家生到几位令郎?几位令爱?”金丞相问到这里,忽然门外安童通报:“老太师,张天官驾到。”金丞相听到吏部张天官临门,谅必有什么要事而来,连忙对王乾说:“乡亲,请暂回避一下,我要迎接贵客。”王乾立刻起身,避到屏后。金丞相同张天官并肩进厅,分宾主坐下,左右奉上香茶。张天官道:“太师,刻下有何贵客临门?”太师道:“你怎得知?”“哎,太师,我怎不知,这座椅还滚热的嘛,不正是有客人适才离开?”“不瞒年兄所说,适才有广西乡亲王乾到此,因他身分低微,故叫他暂避一刻。”天官道:“这又何须,王乾乃吾门生是也。”太师说:“他既是年兄门生,倒要叫他出来见见你。”王乾听到太师一声呼唤——

急急来到厅堂上,恩师连连口内称。

张天官问:“门生来京有何要事?”金丞相接口道:“喏,他为此事而来。”说着,将名帖递与天官大人观看。天官将名帖观看到底,对王乾说:“哎,门生已年过半百,何必再为求官奔波?

不如请太师当殿保一本,照顾你家男女坐衙门。”

王乾一听此言,两滴眼泪挂到胸前——

恩师哎,不提男女还就罢,提到男女苦伤心。

张天官问:“啊呀,你这样伤心,哪里男花女花总没得?”王乾说——

恩师啊,我家没得香烟后,只生一位女千金。

张天官劝道:“门生,不要悲伤,有位小姐就算有福。”金太师听王乾说他家有位小姐,接口就问:“你家小姐今年多大?”王乾说:“太师,小女年方十八。

她是丁卯年来属兔生,卯年卯月卯时辰。”

金丞相掐指一算:男子逢三卯,做官总不小;女子逢三卯,丈夫要做阁老。“乡亲,你家小姐八字不丑,与我三儿同庚。”太师话头才出口,天官就明白八九分。天官说:“我来得早,遇得巧,你们两家既是乡亲,我看就再结个姻亲吧,我还可讨杯喜酒喝喝哩。”王乾一听,吓得一惊,两手直摇,放趟子对旁边跑:“恩师呀,你这样说,我是蜢子钻在盐包里——腌不死,渍就渍煞得呱。

太师是天我是地,乌鸦怎好入凤凰群?

太师家相公是高山沉香木,我家小女是河边柳树根。”天官说:“哎,不必客气,同是家乡人嘛。不过,还要征求老太师意下如何?”太师连忙欠身:“但愿乡亲把光。”天官说:“这就好了。

爱亲就把亲来做,皇上也有草鞋亲。”

天官说:“门生呀,恭喜你高攀,真是打灯笼火也找不到。”但是王乾又说——

先生呀,我家没得香烟后,只生一位女千金。

我内助要将小姐留家招女婿,传接王家后代根。

金丞相说:“乡亲,这件事情好办。我家又不是生一子,我家生三个儿子哩!

把三儿送到你门上,传接你王门后代根。”

王乾见太师爱亲,又是先生作媒,不好再推却。不过,他有点放心不下,就说了:“先生,恩蒙太师金诺,将三公子招我王门为婿,但口说无凭啊。”太师一听,哈哈大笑:“乡亲,我们是上等之人,口说为凭;中等之人,才用纸笔为凭;下等之人,有纸有笔总算不得凭。乡亲,你愁底高呢?”天官说:“这事由我作主。”随手倒起三杯酒来,端到王乾面前,又倒三杯酒,端到太师面前。

酒换三杯为媒证,更改没有半毫分。

格么,天官本来是路过太师府门,顺便进来拜会一下的,谁知又帮说合了一门亲事,媒做成了,他就辞行,回朝房有事去了。王乾见天官一走,立起身来也谢谢太师说:“我也要回家去哩。”太师说:“亲翁,我们结得亲,就同得心,你登我府不相十天也要相他半个月。

等我到天子面前保一本,料理你出任坐衙门。”

王乾说:“太师,你有所不知:我出任为官受禄,我内助在家当家把作,如果她亲托亲、邻托邻,再替小姐允媒人,我不是一个小姐许两家?”丞相一想,不错半点。俗话说:小姐是千金,我就执银子一千两,权且作个定金。就叫手下取来一千两银子。王乾想:他来得慷慨,我回得也要客气。

收一半来回一半,客客气气定门亲。

王乾收下定金,谢过太师,来到饭店,算过饭费银子,辞别了店主。

他身坐一顶二人轿,心急火燎转家门。

行走数天,赶到宾州极乐村。轿帘落平,安童通报陆氏夫人知道。王乾走上前去——

一把搀住陆氏手,并并排排进前门。

来到高厅,夫妇谈心。陆氏开口了:“你进京一晃三年了。是做了州官,还是做了府官?”“夫人,提到做官,我边总不曾沾。

我枉进京城三年整,不曾见到巡检司老大人。”

夫人说:“老爷,你在京三年,芝麻绿豆总不曾弄到一粒,你怎甘心的?”“夫人,我虽然不曾做官,但比做官还要心宽。”“老爷,此话怎讲?”“我同金相府攀了门亲事了。”陆氏夫人一听,暴躁如雷——

老爷呀,你不是为求官上皇城,你是送了我小姐女千金。

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,王门可有后代根?

王乾说:“夫人,不要哭,金丞相说的,他家不是生一子,他生到三个儿子哩。说把第三个儿子送到我王门为嗣婿,传接王门后代根。”“唔,有这样的好事?你不要头想尖了,心想偏了。他们做大官的是黄梅时节里的天,御史老爷的脸,说变就变的。到时候——

经不起他说句混账话,立即要把小姐娶过门。”

王乾说:“夫人,你只知梳梳洗洗,不懂得世务道理。他在朝纲做官,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。

他上等人说话不算数,莫怪我下官乱胡行。

我们做亲不是脸对脸,张天官在中间做媒人。”

不提王乾夫妇为女儿婚事议论,再提本朝金大人。王乾走后,金丞相就想了:我在皇城为官受禄,太夫人在家掌管门庭,我金相府亲戚朋友又多,如果亲托亲,邻托邻,再替公子做媒人,就对不起王乾了。罢,我不如回府把三儿送到王家门,好让他们早日成婚。

次日五鼓龙登殿,太师带本入朝门。

金丞相拜见万岁,呈上奏本说:“万岁,微臣有本不可不奏,无本不可冒奏。只为三儿终身大事,我要回转料理一番。”“啊呀,卿家,要论朝纲事情多端,不准你回转;你三儿终身大事,一生一世难得的一次,孤王准本就是。”金太师退后百步,谢主隆恩。来到自己朝房,吩咐备八人轿一顶。

太师在路行,沿途莫稍停。

只为儿女事,昼夜都操心。

守门安童得知太师回府,赶快通报钱氏太太。钱夫人见太师回转,真是喜出望外,赶忙下楼迎接。金太师一把搀住夫人,走进府门,穿过天井,来到高厅,各自坐定。钱夫人就问了:“太师,你往常回来总要谣讲很长时间,这次怎不曾听见作声,不唧不动就回来了。可有底高要事?”“夫人,我在京里做官,上为国家出力,下为庶民担忧,中为我们夫妻男女,总要操份心血,我倒又为三儿攀了门亲事了。”钱氏夫人问:“太师,这次是攀的文官家小姐,还是武将家千金?”“夫人哪,一不是文官家小姐,二不是武将家千金,是同乡南门外极乐村二十八名进士王乾的女儿。王乾和同缘陆氏中年所生一女,叫王慈贞,正好与我儿同庚。”钱氏听见这话——

太师呀,你平常做事聪明得很,这次怎么糊涂到这功程 。

太师很不高兴:“夫人,好说不好听,我哪方面糊涂?”“太师,你还不糊涂?你是当朝一品宰相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。你替三儿定亲,文官、武将家总不找,偏同第二十八名进士做亲?”太师说:“哎,怪不到哩,你懂底高?王乾职份虽小,他家小姐命好,命逢三卯哩! 男子逢三卯,做官总不小;女子逢三卯,丈夫做阁老。穿不完吃不了,命里儿孙也不少。”钱氏一听,哈哈大笑:“好好好,俗话说,我只认他盘篮里米,不管他盘篮有底没有底;只要小姐命好,就不问他王乾的官职大小。”太师说:“夫人,我还有句话倒要问问你,我多时不在家,金相府里的主是哪个做的?”“啊呀,太师你客气底高?

太师呀,天字出头夫作主,非关妾身半毫分。”

太师说:“主倒还是让我做的。夫人,我做了你的主啦!”“太师你做了我底高主?”“夫人,这门亲事,不是王家小姐把我家,而是我家三儿把他家。”钱氏太太装聋作哑:“啊呀,我怎不懂?”“啊,你不懂?就是说,我家有三个儿子,他家就该一个女儿。攀亲的时候,由他的先生张天官在中为媒,我亲口准他,将三儿招与王门为嗣,在则养老,死则殡葬,决无更改。”啊依喂,钱氏听见这话不得过哇——

太师呀,东天日出一点青,你对三儿两条心。

你把长子次子当作擎天柱,把三儿当作路边人。

太师呀,你把王家小姐娶过门,我一笔勾销莫谈论。

若把我三儿送到王家去,我不上刀来就上绳。

金相府里的日子我不过,只愿死来不愿生!

金太师眼睛一暴,胡子一翘:“安童啊,打轿!”安童说:“太师,打轿做底高?”“进京!”安童说:“老太师,你才从京里家来,怎又要进京?”太师说:“我千山万水回来怕没得脸嘴看?进门我就问过她,金相府里的主是哪个做的?她又说天字出头夫作主。既然我做主,她这种脸嘴对哪个?走,送我进京,我要把点颜色她看看!

五鼓当皇奏一本,她妒夫之罪罪不轻。”

钱氏一听,吓得没命。随即用个缓兵之计,走到太师身边,一把拉住他——

太师呀,你慢点跑来慢点行,我有话同你说分明。

你把公子打发到别家去,要笑坏朝中许多人。

说你传接王家后代是假意,谋占他产业是真情。

说你是当朝文宰相,父子三人受皇恩。

赚到银子用秤称,竟爱王家宝和珍。

老太师一听,夫人说的也不错。他想:我如果把三儿招到王家去,有些不懂道理的人要胡说瞎道,说我金宝有这样好的良心,怕人家绝后代,把儿子招到人家去?不是的,是眼热他家财产。格么,我心问心,口问口,他家就这一个独杆女,要是挨我家硬行娶过来,他家老夫妻俩不要哭杀得?再说,把三公子打发到王家去吧,钱氏夫人又不愿。我又在京里为官受禄,顾及不到家中许多琐事。钱氏在家当家把作,操心劳碌,如果有个初二、十六,躁杀得怎得了哇!

太师在那转了几个弯,横也难来竖也难。

金丞相左思右想:罢,人在马鞍上,不得不行走。就对安童说:“安童,替我请两个‘月老’来说亲。”众位,金相府请人说媒可要出门?不要,是信到奉行。只要带个信去,两个媒婆就来的。钱氏在高厅上望好了的,见媒婆才进他家门,她就连忙稀稀步子下来拍拍媒婆的肩头,背背她的衣袖——

媒婆呀,你帮我用点心,这门亲事很要紧。

说成王家千金女,我暗里赏你雪花银。

两个媒婆来到高厅,拜见太师:“太师,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?”“哦,媒婆,我在京里同王乾攀了门亲,攀亲的时候我不曾从心上出发,信嘴里一塌,准他将我的儿子给他家招婿的,哪晓得我家夫人不愿意,所以请你到王家说说看,是否可以让小姐过个门!”哎,媒婆的嘴巴子好哩:“太师哎,你请到我,没底高不妥。如果她家肯的,就拉倒;如果不肯,那老实不客气,我就向你借大帽子坎他的头!”太师问:“媒婆,你去准备怎样说?”“怎样说?你王家放漂亮点,金老太师说呱,小姐给他过门,两家欢欢喜喜,客客气气,是一门好亲;如果留落小姐,金老太师是火光老爷,他有几个理哩——烧不着要敬他,烧着了也要敬他。他这遭眼睛一暴,胡子一翘,对京里一跳——

五鼓当皇奏一本,你家赖亲不嫁罪不轻。”

太师说:“媒婆,你不要乱说,办底高事体总不能离开规矩,你们做媒可有底高规矩?”“有的。”“你们的规矩怎么说的?”媒婆就胡说了:“太师,现在的乡风哪——

只有嫁娶二个字,招赘二字不作兴。”

老太师一听,心上高兴。对媒婆说:“如果有这样的乡风,倒请你们去说说看。”钱氏说:“老太师,不能空口去说白话,把礼仪带了去。”这遭就配了千两金子千两银,珍珠玛瑙亮晶晶,绫罗绸缎廿四匹,康桃安枣十二斤。再加上——

茶花对果一杠担,又用四支万年青。

钱氏夫人拿纸折迹,磨墨掭笔,写张拜帖。上写——

拜上拜上三拜上,拜上亲翁姓王人。

朝纲同你攀亲事,要把小姐娶过门。

打发小姐到金相府,一笔勾销莫谈论。

留落小姐千金女,赖亲不嫁命难存。

老太师一看:“哎哎,夫人,你怎好这样写?俗话说,骗杀人不要偿命,打杀人照常要偿命呱!等我来重写一张。”金太师另外又拿纸折迹,磨墨掭笔。你看老太师怎样写?——

拜上拜上三拜上,拜上亲翁王大人。

朝纲同你攀亲事,更改没得半毫分……

太师接着又写:“本相辞朝回转,告诉钱氏,夫人不肯,三儿不愿,今来与亲家翁母相商,权且将小姐娶过门。小姐过门之后,一家不接,一家不送,在金府过六个月,再到王府过半年春。

生到男来育到女,传接你王门后代根。”

钱氏一看,眼睛发暗:“太师,何苦唷,你倒说金府过六个月,王府过半年春。他们小夫小妻,恩爱稀奇,可肯过六个月半年啊?三天一跑,两天一趟,向南向北,跑得好看?”金太师哈哈大笑:“夫人哎,你懂底高?能够把我骗家来,就是我金家人了,还放她跑得掉!”

金相府门槛三尺三,进门容易出门难。

礼物备齐,安童挑礼。众位,做媒人竟要到金相府做呱!随常人家礼物动身,安童前头走,媒人后头跟;到金相府做媒,阔气哩,媒人不用跑,有的是轿子。

媒婆身坐两顶轿,安童挑礼后头跟。

北门到南门不远,穿街过巷,走出南门,来到王府门前。媒婆用指头敲门:“门上有人?”守门安童问了:“是哪个?”“哦,我们是金相府请来的月老,来王府行聘礼的。”安童随手报到高厅说:“老爷,金相府有媒婆行聘礼来了。”王乾一听,喜之不尽。心想:哎,金相府为人竟好哩,又不是我家小姐把他家,是他家公子把我家,我家还未行茶过去,他家倒有礼上门了。随即吩咐安童大门正开。媒婆走到高厅,弯腰奉揖,拜见王大老爷。王乾接过拜帖,把纱窗推开来,二铜钱眼镜戴起来。念道:“拜上拜上三拜上,拜上亲翁姓王人……”王乾鼻子一哼:“唔。”随即站起身来用手对北摇摇:“亲翁,不须客气。”又往下看:“朝纲同你攀亲事,更改没得半毫分。”王乾随即喊陆氏:“夫人,你来听听,别家可像你,小心眼狭肚量。你说他家要娶小姐过门的呢,他家怎不提!这拜帖上写得多客气啊,一拜上不算,二拜上;二拜上不算,三拜上;还说朝纲同我攀亲事,更改没得半毫分。你看,不歇几天就把公子送到我家来呱。”又往下看:“丞相辞朝回转,夫人不肯,三儿不愿……”王乾自语道:“小婿,我晓得,祖父祖母爱的是头孙子,爹娘惯的是荡江儿。你在金相府岁数顶小,爹娘把你当个惯宝宝。小婿哎,你胆大点,上我家来没底高朝四两、夜半斤等你来做!我把实话告诉你听——

随你金相府多惯养,我王家还要胜三分。”

又对下再看:“与亲家翁母相商,权且将小姐娶过——”

一个“门”字不曾念得出,腮边不住泪纷纷。

王乾丢下拜帖,手对北门恨恨地一指——

亲翁哎,你我在朝纲攀亲末,准我王家招嗣婿,为何要把小姐娶过门?

亲翁呀,你娶走我王门千金女,叫我老来靠何人?

陆氏说:“老爷,你不要哭,我可是一口断定他金丞相说话不算数的,要依官仗势把小姐娶回去的,你还不信呢?”“夫人,依你怎么说?”“依我哇,我也不想他家公子来招婿,他也不要想把我家小姐娶进门。

这样南北摇摇手,譬如不曾做这门亲。”

格么,媒婆倒催起来了:“老爷,你家到底肯还是不肯?肯末,写个允帖;不肯,要把句话我,好让我回金相府做个答复!”王乾揩揩眼泪问:“媒婆呀,我家亲翁可曾有底高话在你面前说过?”“有的。说小姐给他家过门,双方亲眷欢欢喜喜;如果不给他家过门,他是火光老爷,性子又躁,对京里一跳,五鼓当皇奏一本,说你赖亲不嫁你吃不消。”王乾一听,犹如头浇冷水,怀里抱冰——

叫声陆氏夫人哎,就怕高山上倒树留不住,要让他把小姐娶过门。

陆氏呀,我们只好捏住鼻子吃酸酒,哑巴吃黄连肚内吞。

夫人哪,苦是苦了我你人两个,不要连累小姐不太平。

夫人啊,恨只恨我官职小,鸡蛋怎好同石头拼?

王乾伤心哩,他揩揩眼泪,一头写允帖,一头哭——

“谨遵台命”四个字,更改没得半毫分。

亲翁,你家看到良时黄道日,就把小姐娶过门。

王乾喊:“安童、梅香,前来料理聘礼。照理,他家来多少我家要倍多少。今天,我家不收他的金银,可也不倍给他金银。只是——

茶花对果收一半,分他两支万年青。”

再说媒婆。二人得到允帖,忙得不歇,赶紧动身回到金相府。钱氏太太看见媒婆回来了,就问:“媒婆,我家亲事说得怎样的?”格么,做媒婆的人是反过来葫芦正过来瓢,反一说正一说,死人总要挨他说活的:“太夫人哎,我们一世的媒话说过来了,还不曾见过王老爷家的话难说。你晓得他家说底高?他家说:‘他也不想你家公子来招婿,你家也不要想他家小姐去过门,就这样南北摇摇手,譬如不曾做这门亲’。”钱氏说:“从前我家亲翁倒在理的,就怕是你们去把话传错了。”媒婆说:“哎,太太,你等我把话说到底呀。我老实不客气,就用老太师的大帽子对他头上一克,他吓得命总没得,拿允帖写了对我手里一塞。”媒婆跟手就把允帖摸出来交给老太师。老太师从头至尾,上下观看到底,站起身来对南门指了三指:“王乾、王乾,你就这样胆小?竟被两个媒婆吓住了。我先前倒想说了试试看,你家肯么,顶好;不肯么,也只好拉倒。这遭,允帖对我家一来,我倒是一定要去娶亲了。怎?我有了把柄了。就是请你的先生张天官来作证,我也不怕。

你当皇告我说赖话,我要问,允帖怎得到我门?”

太师对媒婆说:“媒婆,你们且吃酒去,等我家看到周堂喜日好娶三娘娘,到时候再请你们来领轿。”媒婆说:“太师,我们一年三百六十天,天天供在外面说这倒头媒话。东家到西家,成年累月不归家。现在趁我们在这里,你把通书万年历翻开来看看,何时有好日,我们到辰光就好到你家里来。”钱太夫人说:“好的,太师你查查看,几时日子好?”老太师拿通书万年历在手里横相竖相,嘴里就是不念。钱氏倒心急起来了:“太师,几时有个好日子啊?”“唉,夫人哪,不巧,远的是太远,近的是太近。”“远的何时?近的何日?”“夫人,远,三年之内总没得好日子;近呢,就在这三天之内。”钱氏哈哈大笑:“好的,就这三天之内。”太师说:“你倒说得轻巧呢!我家娶长媳不曾摆銮驾,娶二媳也不曾摆銮驾,娶三媳再不摆銮驾,金相府的架子到底高时候才摆得成?”钱氏说:“要銮驾容易的,拿大红单条送到州官府就是了。

如果哪个不把銮驾送上门,叫他瘟官做不成。”

太师说:“夫人,还有桩事体。有了銮驾还要顶相配的轿子呢。”“太师,这也便当的。你的八人大轿好从京里坐到家,我家三儿媳就坐不得?”老太师又问媒婆:“我家三天之内娶三媳妇可嫌急促?”媒婆说:“太师,急促底高?还有比你家更快的呢。我们有一次上西门,杜老三家请我说门亲,随便哪个总想不到有多快——

早上说话中上成,黄昏就把媳妇娶过门。”

老太师一听,说:“好。”决定这三天之内娶媳妇,跟手叫人拿单条送到宾州府。这叫大官动动笔,小官忙得不得歇。宾州大小官员就议论了:“金相府做事刁呢,如果不叫我们送銮驾,我们连人情礼物总不要送,而且下次看见他,还好说点漂亮话:太师,你家娶三娘娘总不把我们晓得,我们哪里带铁筷子叉你家盆底啦?这下銮驾未行,人情倒是要先送过去呢!唉,送就送吧!”于是——

执行官提盘托盏,四城里保肩旗打伞。

仪仗队前呼后喊,没得哪个敢拖后偷懒。

这帮人到金相府里吃了酒。老太师把人数一点,没得这么多,缺少扛漏筛的,还少抬香亭的。便说:“安童,上街, 把乡下人对家喊。”钱氏太太说:“不要,我家喜事堂堂,假使人家没工夫,硬七硬八把人家背得来,人家要骂的。”“夫人,胆大点,我只要把工钱,还有哪个不愿。”随手用梅红纸写几个大字对照墙上一贴——

大工开支一百六,小工开支八十文。

格么,有吃有拿,哪个不去?没得功夫挤也要挤出功夫来。大家到金相府把酒一吃,钱一拿,站站队,就动身。格么,金相府的銮驾是怎样摆的?

前锣铳,后鼓手,喇叭涨号,

有笙箫,和细乐,不得绝声。

青道旗,黄道旗,遮天蔽日,

掩云伞,百脚旗,八面威风。

香亭一座前引路,四角红灯耀眼明。

有纱灯,和信灯,前面开路,

有硬牌,和掌扇,后拥前呼。

硬牌上,写的是,金殿接本,

掌扇上,写的是,边关总兵。

纱灯上,写的是,当朝一品,

信灯上,写的是,相府迎亲。

漏筛叉起高高举,上插狼牙箭三根。

福星高照当中贴,又挂四盏状元灯。

催亲官,骑白马,催亲结事,

有兵丁,带链索,锁捉歹人。

捆绑校尉好几个,八个中军官赛阎罗。

红黑帽子十六顶,喝道就像响雷阵。

抬轿的扮作阿罗汉,护轿扮作吕洞宾。

安童身上披红纱,梅香头上戴金花。

三十六盏天灯高高照,七十二盏杨柳雪花灯。

大红轿衣衬燕青,珍珠玛瑙亮晶晶。

轿帘上面绣龙凤,五光十色耀眼睛。

轿子生来四角平,轿子顶上放光明。

三寸须头四面挂,六尺红头绳锁轿门。

大明红烛用一对,还用一对老寿星。

啊唷,多少人啊,里里拉拉不脱链,北门摆到祠三殿。

相府娶亲闹热很,男家摆到女家门。

丢下这头不说。再说那个王乾将允帖写给媒婆带走,心上烦躁不安,带领安童在外面散步。正在烦闷之中 ,只听远处笙箫管乐,吹拉弹唱,闹热非凡。就问:“安童,今朝是哪里的菩萨出会,哪个承头,怎不把个信我? 让我摆它一堂祭桌上个会,也让我好消消罪。”停了一停,王乾忽然叫道:“不好,锣鼓越敲越近,菩萨快要到了,摆祭桌来不及了。安童,赶紧替我端张椅子,供个团花纸马,摆个路头祭吧。”安童真正就去端张椅子,拿张团花纸马,舀杯净水来,恭恭敬敬在路边供起来。王老爷跪下去烧股香,点对烛,磕头,也算消灾降福。他正在那里拜菩萨,催亲官打马加鞭来了,一把拉住王老爷的衣袖,拍拍他的肩头说:“恭喜您呀!

恭喜老爷福气好,相府到你家娶千金。”

老爷闻听这一声,转过头来进前门。

吩咐安童人两个,把前门杠得紧腾腾。

王乾想:随你们人多旺,我把门一杠,你们只好站在外头望,不得进去。哪晓得媒婆对他家熟悉哩,角壁角落透透烂熟。转呀转,转到半掩的耳廓门边轧进去了。来到高厅拜见王老爷说:“王老爷,你何苦啊!要得狠,只有不写允帖;写了允帖,他家娶不到人可就肯歇?现在生米煮成熟饭,这个事情也不得不办。”王乾找不到话说了——

媒婆呀,相府娶亲太慌忙,我家妆奁还不曾办停当。

媒婆的嘴皮子薄绡绡,说起话来轻飘飘。你晓得她说底高:“老爷哎,没得妆奁不怪你,只怪丞相家看的日子近,小姐到了相府,还愁没妆奁用?就是等养了外甥么,再办也不迟。

哪怕等个三二载,车推船装送上门。”

王乾一想:“罢了罢了,安童开门。”门拿起来一开,淘淘罗罗的人对里直栽。媒婆说:“老爷,你来,把小姐轿子里的行规礼套接过去。”

你家小姐二九十八春,镇轿米有斗六升。

掸草衣裙还娘席,富贵猪头发两门。

拥轿被来踏轿鞋,千年旺盆取过来。

王乾拭泪叫道:“亲翁哎,你好无道理了呱!

你在朝纲攀亲末准我王家招嗣婿,为何要硬将小姐娶过门?

你知道我就该独杆树一根, 呼前应后一个人。

你把我小姐娶到金相府,绝了我夫妻后代根。”

陆氏说:“老爷,你哭有底高用?小姐在楼上还不晓得哩。我上去同她讲讲,让她早点准备准备。”

陆氏夫人站起身,揩揩眼泪上楼门。

小姐听见楼板响,抬头一望是母亲。“母亲,你怎到我楼上来的?”陆氏眼泪挂下来了——小姐呀,你还在楼上昏沉沉,

可晓得你家父亲在皇城,将你许配相府门。

金家全副銮驾闹热得很,要把小姐娶过门。

小姐听见这一声,热身子泼上冷水盆。

调过头来进楼门,又是抛来又是滚。

亲娘连连叫几声:

亲娘啊,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,王家可有后代根?

亲娘啊,我指望在你们千年后,

由我罗裙打结来化纸,做个传宗接代人。

不提慈贞小姐哭得伤心。再提催亲官只是催:“老爷,金相府对我说呱——

日落酉时要上轿,黄昏戌时要成亲。”

王老爷挨催亲官催得没法,只好揩揩眼泪上楼。

老爷上楼亭,对夫人说分明。

打发小姐早上轿,反正已是别家人。

陆氏叫声梅香呀,

你把小姐搀去香汤沐浴洗个澡,

早生贵子跳龙门。

老爷叫声安童呀,你到高厅上去烧香点烛请个老。

让我家小姐别过祖,金相府才好退家亲。

这叫鼓打哔哔嘣,红烛亮彤彤。

小姐换衣帽,高厅上别祖宗。

陆氏叫声宗亲呀,当初生到小姐么,

你们在高厅上也喜欢,今朝要别王家门。

宗亲呀,我如今失落千金女,断了王门后代根。

小姐见娘哭得伤心,鼻子一酸,揩揩眼泪也哭起来了呱——

宗亲呀,你在则为人,死则为灵,有灵有感,

保佑我母亲生到一位小弟弟,日后才有烧钱化纸人。

宗亲哎,如果我母亲男花女花总生不到,王家是斩草又除根。

陆氏夫人一把背住小姐说:“小姐, 你不要哭了。”随手摸出手绢替她揩揩眼泪,搀上楼去。媒婆说:“你们不要哭了,小姐好上头了哇?”

寿香寿烛上寿台,上头纸马供起来。

弯下腰来拜三拜,脚踏相府发大财。

小姐呀,你到别家去么,

脚踏别家地,头顶别家天。

你要紧开口来慢开言,

话到嘴边留半句,理到足色要让三分。

小姐呀,你到人家去么,认得的人叫一声。

不认得的人要立起身,你若是不叫人又不起身,

等到人家来议论,要说你小姐是呆人。

小姐呀,你从此嫁夫着主了,

我把锦囊言语吩咐你,你要牢牢切切记在心。

陆氏将言说,小姐听分明:

你到人家为媳妇,里里外外要照顾。

堂前敬重你公婆,香房里敬重你丈夫。

公婆在说话,别把嘴去岔。

遇事要忍耐,抵不得沿小在娘家。

未暗先点烛,五更听鸡啼。

闲话要少说,多言惹是非。

夫妻要和睦,妯娌莫相争。

邻舍相处好,遇事让三分。

劝善终有益,挑祸两无功。

人无千年好,花无百日红。

说话要轻声,穿衣要齐整。

吃饭要斯文,跑路要稳沉。

坐凳要端正,堂前有外客。

厨房莫高声。

说话不轻声,穿衣不齐整。

吃饭不斯文,走路不稳沉。

坐凳不端正,堂前来了客,

厨房里放高声,人家要齿论。

说你是下三等。

小姐呀,敬重公婆敬重天,敬重丈夫称贤良。

小姐呀,你到相府里去么,叫安童到大米囤里挽米淘。

叫梅香到大草堆上拔草烧。

你这遭头顶生天,脚踏生地,

眼见生人,如同白鸽子上天天天旺,

脚踏楼梯步步高。

陆氏在那里细细叮嘱,媒婆倒又催起来了:“老爷,放快点,金相府说呱,日落酉时要上轿,黄昏戌时要成亲。

打发小姐早上轿,不能错过好时辰。”

王老爷挨媒婆催得没法,二次上楼。

老爷对楼上跑,两手只是摇。

夫人、小姐不必哭嚎啕,

怨不得我心肠狠,痛处割一刀。

小姐又哭了——

爹娘啊,我下无弟来上无哥,白白丢掉个暖被窝。

王老爷也伤心起来了——

心肝呀,你苦更比我命苦,

我家没得香烟后,小姐又没得抱轿人。

小姐呀,为父今朝来抱轿,你要包涵二三分。

话犹未了,脚夫等人轿子倒掌过来了。王老爷狠狠心肠,咬紧牙齿,走近小姐身前,夹腰一捧,

把小姐抱上花花轿。

脚夫人等七手八脚将拥轿被一拥,毡带抹得紧筒筒。

轿子掌出去,抽了短杠换长杠,打了几个喜圈郎。众位,过去人家嫁女儿,小姐上轿后,为底高轿子要在场上转?这是旧社会的风俗。如果轿子不在场上转,小姐要时常对娘家跑的;轿子在场上转三转末——

转得小姐头发晕,把娘撂到脚后根。

轿子正在场上转,王老爷端出一盆小姐上头梳洗的洗脸水,对轿脚下一泼——

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,你离开双亲要自做人。

脚夫人等忙忙碌碌,敲锣的摸锤子,吹喇叭的装哨子,吹笛子的贴膜子,打灯笼的寻媒子,抬轿的糊红纸。有的寻帽子,有的拔鞋子、系带子,东邻西舍赶来看轿子。轿子要动身走了,陆氏夫人越想越难过,赶紧下楼。梅香说:“太太,你又下来做底高?”“梅香呀,我下来望望轿子是对东折的,还是对西斜的?”“太太,对东折怎讲,对西斜怎讲?”“对东折旺夫家,对西斜旺娘家。”“太太,别难过,轿子平平正正,也不对东折也不对西斜,两头总发财。”轿子才出门,陆氏一把背住王老爷的手说:“你倒望望看——

轿子前头千盏火,轿子后面冷清清。

老爷呀,相府娶亲闹热得很,我王家怎没得送亲人?”

王老爷一看,当真的。随手揩揩眼泪,叫声:“安童,你来唷!

安童呀,小姐长到十八春,她是善良厚道人。

你在我家三五载,她从未高声对你们。

看在我的面子上,送送小姐女千金。”

一班懂得送亲规矩的安童就说了:“我们送亲不要跟轿子后面跳,要在轿子前面慢慢跑,叫押轿送亲。如果我们在轿子后面跳呀跳,脚夫跑得又哨,小姐就要晕轿;我们在轿子前面跑得慢,老爷家猪头才煨得烂。”这遭——

轿子走得慢吞吞,流星火炮不绝声。

吹吹打打进城门,城门外面等一等。

送亲的遇到接亲人。

送亲的安童回家转,接亲的安童领路行。

送亲的安童要打转,走到轿子跟前对小姐说:“小姐不要哭,我们走了。

姑娘呀,你到相府权且过上一个月,我们来接你转回门。”

小姐见安童一走,更加哭得伤心。

高哭又怕人听见,咽咽低哭泪纷纷。

安童打转回禀太太,见太太还在呜呜啼哭,就劝太太说:“太太,不要再哭了。

把眼睛哭得鲜鲜红,就怕小姐只当耳边风。

太太呀,你务必不要朝思量来夜肉麻,姑娘将来要赖娘家。”

这时,梅香也开口了:“倒也是的。太太,我也劝劝你。

桃花落地瓣瓣红,娘养女儿一场空。

花花轿子抬到别家去,亲娘丢在冷房中。

女儿养不得娘,草灰砌不得墙。

雪飘千里总得化,霜见日头不久长。”

太太依了梅香劝,揩揩眼泪上楼门。

丢下这头不说。再说小姐的轿子要到金相府了。抬轿的听见小姐还在哭,就说:“小姐,你不要再哭了。

小姐呀,你不要在轿子里泪涟涟,金相府里不愿养娇娘。

小姐呀,你如果在轿子里哭喳喳,将来是不旺夫家旺娘家。”

劝劝说说,轿子快到金相府了。催亲官打马加鞭来到太师面前:“恭喜太师,三娘娘的轿子回来了。”

轿子到门庭,太师喜在心。

安童忙不住,轿外去“退家亲”。

轿子到门庭,搀亲娘子喜盈盈。

双手来接宝,步步入高厅。

轿子到内厅,公子喜开心。

牵动红丝带,搀出女千金 。

高厅上摆开八仙红桌,设供天地纸马,掌起通宵蜡烛。小夫妻俩手搀手,八拜天,八拜地,八拜虚空过往神,再拜夫妻同到老,又拜父母养育恩。

夫妻二人手搀手,到兰桂香房配成婚。

青春公子少年女,讲讲说说如一人。金福公子和慈贞小姐,恩恩爱爱,情投意合。

公子日间把书读,夜归香房伴千金。

金相府家规很严。每逢初一、月半要到高厅见礼。单说那天熊、桂两个媳妇到高厅拜见公婆,王氏小姐也走到高厅拜见公婆。钱太夫人一看,欢喜不过。为底高欢喜?熊桂两个媳妇的相貌就已经倾城难数了,而王氏小姐的相貌更是天下难寻。

总说我家长、次二媳相貌美,谁知三娘娘还要胜三分。

老太师说:“夫人,看你欢喜得这个腔调,你晓得还有人家在哭哩!”钱氏问:“哪家在哭?”“我问你,我说把三公子给王家做嗣婿,你怎要哭的?王家不曾招到我家公子,反而把小姐挨我家娶回来,他们夫妇俩不在家哭杀得!”钱氏说:“这倒是的。格么,我也问你:王乾进京可是为了把小姐送给人家的?”“不是的,他是为求官去的。”“那你可曾料理他为官?”“那倒不曾。”“喔,你这就马虎了。我说你呀,速速进京!

照料亲翁有官做,好让他坐在衙门散散心。”

太师说:“夫人言之有理。安童,赶紧备轿!”

太师身坐一顶轿,连夜赶了上皇城。

太师一路不曾耽搁。到了京都,明天一早来到巡检司朝房,把职官簿子取来观看。查到江淮二地、云桂二州、山东济南总没缺任。可查到广南,才知道四品陈太守官任完满,要交印回转,无人接缺。金太师一想,这是一个好地方,好差缺,有心让他亲翁王乾讨封去广南接任。次日五更三点,金丞相执笏当胸,快步上了金殿,向万岁奏了一本。天子一听,心里想了:王乾大不了是个进士,两榜科甲,官底实在太小,哪好平步青云一下接任四品太守?于是对两旁众部大臣看看,看众朝臣的脸色。金丞相晓得这是朝廷破格加封,恐怕众部大臣不愿,皇上不准。随手又把两个儿子搬出来:“启奏万岁:如王乾官卑职微,不足充任,就由我金宝和我长子接本御史、次子边关总兵共同担举。

父子三个在朝内,保举我亲翁受皇恩。”

万岁见金宝竭力保本,哈哈大笑:“爱卿,既有你们父子三人保举,不要说王乾还是两榜进士,就是白衣之人,也好加官受禄。”遂用圣旨一道,加封王乾到广南上任。钦差官奉旨,不分晓夜,赶到广西宾州极乐村王乾门前。安童来到高厅,回禀老爷:我家门前来了两位将军,说是要老爷接旨。众位,王乾家和金相府大不相同:金相府接圣旨是常事,王乾长到这么大年纪,才第一次听到圣旨上门。 见圣旨一到,不由心上战战兢兢,放声高喊:“夫人哎,不得了啦呱!

小姐被亲翁娶过门,亲翁自己上皇城。

五更当皇奏一本,传出圣旨来召人。

夫人哪,把我召到京里去,是祸是福不知情。”

陆氏说:“老爷,你不要怕,为人不做亏心事,半夜敲门不吃惊。小姐被他家娶过去了,又不是赖婚,哪有告发你之理?你要把钦差官迎进家来,把圣旨接过来看看,才晓得头底。”王乾想:倒也是的。便大开正门——

一来迎接皇圣旨,二来迎接钦差两大人。

王乾将钦差接到高厅,摆起龙凤香案,铺起绣绒毡毯焚香掌烛,二十四拜,钦差开读圣旨。

从头至尾读完毕,千中意来万称心。

陆氏一看:“老爷,你方才听见圣旨一到,吓得魂飞魄掉;听了圣旨,又眉花眼笑。你喜从何来?”王乾说:“夫人哎,攀亲到底要攀大门第亲的。我前年进京三载,你说我芝麻绿豆总不曾弄到一粒;这次小姐过门才几天,四品皇堂就到手了。竟是港门不熟莫撑船,朝中无人莫做官啊!”

陆氏喜开怀,进厨办酒菜,

山珍与海味,款待二钦差。

酒宴饮毕,王乾拿出一百两银子走到高厅,对钦差说:“二位大人,你们一路跋山涉水,为我而来,这里有百两茶仪执把你们,聊表寸心,望莫见笑。”俗话说:抬轿的肩头吃肉的嘴,钦差收几个跑腿银子也不为愧。二钦差收下银子,叮嘱王乾速到广南上任,不可耽搁。王乾送走差官,回到高厅同陆氏讲讲说说,不禁眼泪珠抛。陆氏说:“老爷,你真是货郎不来望货郎,货郎一来又着慌。既然上任,喜事堂堂,你哭底高?”王乾说——

夫人哪,我你多男多女不曾生,只生小姐一个人,

膝下仅有的独生女,又给相府娶过门。

我今到广南去上任,家里财产交何人?

陆氏说:“哦,就为这件事?你不要难过。

老爷呀,你到广南去上任,我做当家把作人。”

王乾说:“夫人,你这话错了。你不陪我在任上,广南人要笑的。笑我四品太守,连太太总不该。

夫人呀,你陪我到广南去,坐在衙门散散心。”

陆氏说:“老爷,我在家当家把作,不陪你去衙门享福。如果你在广南心焦的话,不妨请地方人士帮你为媒——

拣美貌小姐娶一个,陪伴老爷度光阴。”

王乾说:“夫人,我不是十七八、廿二三,我头发总花白了。

夫人啊,我为官不过三年整,怎好误失人家女千金?

夫人呀,我只身广南把官做,决不把偏房娶过门。”

陆氏说:“老爷,我又要问你了:你去做官末,是做清水官还是浑水官?”“夫人,人过留名,雁过留声;清正官留芳百世,糊涂官遗臭万年。况且我这万贯家财将来丢把哪个还不得而知。 我一不图财,二不为利,只求四方升平,官民同乐。夫人哪!

我红笔黑笔随身带,不用广南任上人。”

王老爷整顿四季衣服,带了能作安童,乘官船一只,到广南上任去了。

【来源:作者原创】

 

文秘文章

用户评论

(以下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,与本站立场无关)

网友评论共 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