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宝卷略集

靖江宝卷 三茅宝卷 卷三 家书进京

繁体中文】  作者:黄靖   发布:2016年11月30日   阅读: 次   【以稿换稿

苦作舟,不回头。遇恶浪,向前走。

公子修行苦作舟,三灾六难不回头。

不管风狂浪又恶,一路扬帆向前走。

依还一部《三茅卷》,接过前文往后修。

前册已经讲到金三公子吩咐安童替他搬进西花园木香棚里修道,就朝诵《三官经》,夜诵《三官经》,也算得到安身处,日日夜夜来修行。

不提公子在修道,再提王氏女千金。

王氏在沉香阁见公子一走, 她哭得发火。 梅香说:“三主母哎, 三少爷站起来与你一样高,困下来与你一样长,五点对五点,你怎压得住他?

少爷修道劝不改,五点要请出六点来。”

王氏问:“梅香,哪个算五点,哪个算六点?”“你们夫妇同辈是五点,钱氏太太是他的母亲,比你长一辈,大一点,算六点。少爷不肯回心,要把钱氏太太请下楼,才管得住哩!”王氏一听,倒也相信:“梅香,你前头领路,搀我下楼。”

梅香搀住王氏手,拨动金莲下楼门。

主仆二人转弯抹角,抹角转弯,来到暖阁高楼。王氏见钱老夫人,双膝下跪:“婆婆万福!”钱氏太太说:“三媳,既然祝我万福,为底高又要这样哭?”“婆婆呀,非为别事,只因三少爷修道,他……”钱氏夫人说:“他修他的,与你有何相干?”王氏一听,更加哭得伤心——

婆婆呀,三少爷修道虽说不关我的事,但绝了我王门的后代根。

婆婆呀,他年纪轻轻就修道,你也少了个端汤奉茶人。

钱氏夫人一听,这倒非同小可。冤家怎想起修道的?他怎不知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?就问:“三媳此话可真?”“婆婆,一点不假。”“他在哪里修道?”“婆婆,他在小书房。”梅香说:“太太,主母,三少爷不在小书房了,搬到木香棚里去!”钱氏说:“何苦何苦!三媳,你不要难过,这事由我作主。我们一同下楼。”钱太夫人头上用青丝包头一扎,拐杖对夹肘里一夹——

冤家要是不回心,我这龙头拐杖不容情。

婆媳二人由梅香引路,来到西花园木香棚。钱氏在外面一咳,公子一吓,抬头一望:“啊呀,不好了,我的母亲来了!”跟手把经书盖起来,走上前去双膝齐跪:“母亲在上,孩儿拜见!”“冤家,我不要你见礼,我有话问你。你不蹲小书房读书,钻在这草棚子里作甚?”“哦,母亲,我只要心宽,不要身宽,我蹲草棚子里心倒蛮安。”“儿呀,在小书房读书有何人打扰你不安?”“这个……”“不要这个那个,你读的什么文章拿来把我看看。

只要你腹中文章满,送到京里受皇恩。”

三公子说:“母亲,我不是读的文章,是读的经书。”“喔,是《诗经》、《书经》还是《易经》?”

亲娘呀,我不读《诗经》共《书经》,单诵一部《三官经》。

钱氏说:“你读《三官经》有底高用处?可好科考,可好治国平天下?”“母亲,只好修身,不好治国平天下。”“格么,你读它何用?”“母亲,你有所不知。父母健在念《三官经》,替你们加添阳寿好长生;父母亡故我念《三官经》,你们地府赎罪早超升。

免遭生死轮回苦,报答你父母养育恩。”

钱氏一听,很不高兴:“你这奴才,不用心攻读诗书,反诵读僧道经忏,不怕被人家议论?

相府容量你修道,要笑坏朝纲多少人。”

三公子不作声。钱氏又问:“冤家,这经要念多少卷数?”“母亲,我不论卷数,只论辰光。”“要念多少辰光?”“念三百年!”“你瞎说八道,人无百岁寿,花无百日红,你有三百年寿吗?”“母亲,我哪里连三百年寿总没得?

彭祖寿长八百岁,陈抟一忽睡千年。”

钱氏说:“冤家哎,你不要念三百年,三十年总不准你念。”“母亲,我同你商议,可不可以让我念三十年!”“三年也不准你念。”“母亲,你就准我念三年吧!”“半个月总不准念。”公子一听,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——

母亲哎,我在小书房读“五经”,越读诗书越闷心。

奉你母命赏春景, 遇到三清寺里老道人。

送我一部《三官经》,毛病慢慢才转轻。

我今不念《三官经》,旧病一发要命归阴。

钱氏夫人心里想:孩儿毕竟是自己养的,一条痛肠一条恨肠。如果过份管得紧,弄不好也会断送命根呱!“儿呀,我准你念半个月,到了第十六天你要上楼。”“母亲,我晓得了。”钱氏夫人又对慈贞小姐说:“媳妇,你才间听到呱,等半个月,让他慢慢自转弯。他就上楼的。”王氏一听,喜之不尽。钱太夫人回转暖阁楼,王氏也回转沉香阁。这遭,王氏朝也望,晚也数,从初一数到十五。到第十六天王氏点好银灯,备好酒菜,等到半夜,三公子也不上楼哇!王氏就想了:我家三少爷诡计多端,可能要多呆一天才上楼呢?到了第十七天晚上,她又掌好灯火,备好酒菜,等到深更,三公子也不上楼。王氏暴躁如雷,用手一指——

天亮已是十七天整,你为何还不上楼门?

三少爷,你对我欺骗是小事,忤逆了生身老母亲。

王氏想想没办法,一夜啼哭到天明。夜静夜静,听出去不近。哭声惊动了熊、桂二氏,妯娌二人商议了:“三婶婶为底高一夜哭到天亮?我们倒去张张看。梅香,同我们下楼。”

梅香前面来带路,妯娌两个下楼门。

转弯抹角来到沉香阁,熊、桂二氏问:“三婶婶,夜静更深,你为底高哭得伤心?”王氏可怜哩,话在喉咙口说不出,只是哭:“啊呀,伯母哇!

你们越过越欢乐,我是越过越伤心。”

熊桂二氏说:“三婶婶,你哭底高?不好说点我们听听?”梅香插嘴说:“二位主母呀,三主母气得说不出来了,我说把你们听听吧?”梅香把王氏哭的原因说了一遍。

熊、桂二氏说:“三婶婶,你不要哭,我们去劝劝他。”王氏说:“他是不听劝的。”熊氏说:“不是吹,三叔叔见我一到,就吓得笔堑笔——陡的。他在哪里?”王氏说:“在西花园木香棚。”“哦,我们去。俗说,长哥为父,长嫂为母,他不依我,我就发火,背起来好打的。”桂氏说:“你不要乱说,不是长哥为父,长嫂为母;是长哥为‘抚’,长嫂为‘磨’。就好比弟弟年纪小,父母亡故早,长哥要抚养他成人,长嫂要磨琢他读书,甚至还好磨他做活计。做嫂嫂的怎好撒野,背住小叔子打呢?——

叔嫂两个来打架,要笑坏府门里多少人。”

熊氏说:“那怎么办呢?”桂氏说:“ 我看啊,小叔叔修道,我们去与他乱闹,吵得他心里发躁,他就陪三婶婶上楼了。”熊氏说:“那我们要分三路包抄,各说各的道理,劝三叔叔回心转意。”

妯娌三个像阵风,一齐奔向木香棚。

妯娌三个商议好了,来到木香棚外,两个向西,一个向东,面对面一碰。桂氏说:“啊唷,大嫂嫂,你到哪去?”“哦,听说花园里出了活菩萨,去问问我家大少爷几时拜相?”格么,二嫂你上哪去?”“哦,我也听说花园里出了活佛,也是去问问我家二少爷何时封侯?”“三婶婶,你上哪去?”“哦,我也听说花园里出了灵菩萨,我去问问我家三少爷几时回心,不诵《三官经》?”妯娌三个齐打了个失惊:“啊呀,不好了!

走得慌来跑得忙,不曾请香烛进庙堂,

梅香呀,花园又没设香烛店,只好撮土为香敬神明。”

熊、桂二氏说:“梅香替我从南面拜这个活菩萨。”金三公子想:她们来胡闹了。我朝也修夜也修,修到点功劳被她们一拜,不是秤勾打钉——直扯直。哦,她从南面拜,我好转过来朝北的。梅香一看,又从北面拜。公子头一弓,转过来就朝东。熊、桂二氏说:“梅香,替我从东面朝西拜。梅香,你们姊妹多,替我把他四面围困起来拜。今朝看这个菩萨怎样转法子?”公子急得没法,站起身来手像舞绞车榔头:“不要拜,不要拜,我还不曾成佛哩。”

熊、桂二氏拍手打掌,哈哈大笑——

自从盘古到如今,不曾看见转溜溜菩萨受香烟。

熊、桂二氏见到三公子,装着吃惊的样子说:“啊呀,哪里是灵菩萨,还是三叔叔哪!”“啊,是二位嫂嫂,好的,好的。

你们可知相府规矩重,无事不得下楼门。”

熊、桂二氏说:“三叔叔,相府规矩不在家,公公进京复命,规矩总带京里去了。现在金相府的人做官的做官,做鬼的做鬼,没得人管。”“嫂嫂,你不要出口伤人。哪个做官, 哪个做鬼?”

“你家两个哥哥做大官,三叔叔做鬼坐草庵。”

三公子说:“格么,嫂嫂你不要笑我。

两个哥哥做高官,比不上小弟坐草庵。

如不相信,我做个假皇帝你看看。我做万岁,二位嫂嫂做大哥、二哥,一文一武。我这里引磬木鱼一敲,好比金殿上钟鼓齐鸣,你们就上殿来见我。不过,你们不能对这块跑,要对金殿上爬,爬前百步,退后一步。”熊、桂二氏说:“这不像个鬼爬?”三公子哈哈大笑:“我原说的呢!

两个哥哥在朝门,进朝是个鬼,出朝才是人。”

熊、桂二氏说:“叔叔,你不要扯东拉西,我们是来劝你回心转意,夫妻团圆的。”公子说:“要我回心一点不难,我出个哑谜给你猜,猜得着,我就回心;猜不着,要我回心你们想总不要想。”三公子想了一想,出了一个哑谜:“一点红,紧同同,悬空挂,讨皇封。”熊氏一听,不晓多兴。“这我晓得的。这哑谜么,应在我家大少爷身上。如不相信,我讲把你听。

大少爷头戴乌纱一点红,身穿蟒袍紧同同。

手执朱笔悬空挂,奏本上朝讨皇封。”

三公子说:“嫂嫂,你猜错了。”桂氏说:“三叔叔,我晓得的,这条谜在我家二少爷身上。

二少爷头戴将军帽一点红,明盔亮甲紧同同。

手执长枪悬空挂,杀退番兵讨皇封。”

三公子说:“嫂嫂,倒不是我说你们,摆来摆去是摆的金相府架子,你熊、桂二家可曾带点屑子来摆摆?我不摆则已,要摆就要摆自己。

东天日出一点红,我身在草庵紧同同。

《三官真经》悬空挂,修成正果玉皇封。”

熊、桂二氏说:“叔叔,你讨到玉皇封还早哩,先由我们来替你封吧?

三叔叔修道真用功,头末修得对前冲。

前面好躲雨,后面好栽葱。

等到三叔修成正,成个饿佛上天空。”

三公子说:“不管它,倒底还修到个饿佛哩。”桂氏说:“慢,慢,我来加封我家三叔叔。

三叔叔修道心着慌,脸上修得像裱黄。

眼珠落进骷髅塘,背脊修得像稻床。

肋骨修得像纸糊窗,脚膀瘦得像细木桩。

手膀瘦得像柴棒,若是等你修成正。

一身枯骨见阎王。”

熊氏说:“我再来加封三叔叔。

三叔修道真用功,把三婶丢在冷房中。

身在草庵喝西风,腰么修得像把弓。

脚膀肿得像灯笼,等到你要修成正。

鼻子管里没得风。”

三公子说:“嫂嫂,我抱你家几个小囡撂到井里的,这样刻毒地咒我?说我修成饿佛倒也罢了,竟要咒我死!”熊氏说:“这倒是的。梅香,替我倒杯香茶给三叔叔,向他赔礼。”梅香倒杯香茶给三公子。熊氏说——

叔叔呀,我们有言语冒犯你,你要包涵二三分。

三公子说:“好了,好了,冤家宜解不宜结。大嫂嫂打了招呼就算了,我来替她求堂忏悔。

大嫂送我一杯茶,茶杯照见金菊花。

大哥朝纲做御史,子子孙孙享荣华。”

桂氏一听,喜之不尽:“叔叔修呀修,修得会说好话哩,我也来倒杯茶招呼我家三叔叔。”三公子说:“二嫂嫂跟我和解,我也来替她求堂忏悔。

二嫂敬我一杯茶,茶杯照见金桂花。

二哥边关做总兵,二嫂她寒穿绫罗夏穿纱。”

王氏说:“两个嫂嫂都倒茶赔礼,我也来招呼我家三少爷。”三公子对王氏看了一眼——王氏送我一杯茶,杯里照见玉兰花。

我在草庵来修道,王氏她作得像叫花。

熊氏见机行事:“不错,不错。我家大少爷做官,我有吃有穿;二叔叔做官,二婶婶心宽;三叔叔坐草庵,三婶婶眼泪不得干。”三公子说:“二嫂嫂不要起劲,我再说给你们听。今朝一不过冬,二不过年,你们穿一身花花绿绿衣裳,可比鬼多两只耳朵?

大嫂穿红又带青,阎王看见当妖精。

二嫂穿红又带花,阎王看见当冤家。

我家王氏不打扮,素素净净老诚人。

阎王看见来迎接,南海来了个活观音。”

熊、桂二氏说:“人可要霉杀得!把我们比作妖精,把王氏比作观音。我们不是鬼,你修道倒像个鬼哩!你两个哥哥在朝纲里做官,轿子一动,前呼后拥;鸣锣开道,喇叭涨号;八抬八,像抬个活菩萨。”“啊,嫂嫂你可晓得,官高必显,道高则稳;官高官高,终结没得好的收梢。臣伴君王,犹如羊伴虎狼。

臣伴君王终有难,羊伴虎狼必身亡。

将军不离阵上死,猛虎也难逃陷阱塘。”

金三公子问熊氏:“嫂嫂,我这话你可懂?”“我不懂。”“不懂,我讲给你听听——如同老虎和羊在一起,老虎一饱和羊子合得蛮好;老虎一饿,羊的个子不大,被它一口一个。两个哥哥在朝纲做官也是这样,桩桩事情好,君王不恼;一桩事情弄不好,君王就要大发脾气。

天子眉头皱一皱,御笔在手勾一勾。

两个哥哥纵然不挨杀,天牢里也要把他收。

摘下官帽革去职,你们凤冠霞帔一齐丢。”

妯娌二人听到这一声,恨不得气死又还魂。

熊氏大怒:“还不曾见这种人,这样不习上!二婶婶,我们走,随他去做鬼做人!”王氏说:“二位嫂嫂等我。”熊、桂二氏说:“你到哪里去?他念《三官经》,你要替我们念保佑经,保佑两个哥哥得太平。

保住你两个哥哥平平安安回家门,万事全休总不论。

倘若出了讹误事,一本脏账算不清。”

王氏一听,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——

三少爷呀,你恶言恶语对我总不关事,说了两个嫂嫂要多心。

三少爷呀,你若再不转心意,我决不回转绣楼门。

熊、桂二氏说:“三婶婶,不要这样了。我们既然一同来,还是一同走吧。我们劝不醒他,也许有人能劝得醒他的。”

妯娌三个站起身,禀告婆婆老大人。

妯娌三个来到暖阁楼,拜见婆婆。钱太夫人见三个媳妇一到,眉开眼笑:“媳妇,冤家可肯回心?”“婆婆呀!

三叔叔非但不回心,反而奚落一家门。”

钱夫人问:“冤家他说底高?”“他说官高必显,道高则稳。官高官高,早晚没得好收梢。他说臣伴君王,犹如羊伴虎狼。臣伴君王终有难,羊伴虎口必身亡。他还说大少爷和二少爷——

有朝一日犯王法,御笔一勾坐天牢。

摘下官帽革去职,我们凤冠霞帔戴不成。”

钱太夫人说:“媳妇,他不是金口玉言,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。”熊、桂二氏又说——

婆婆呀,他说了大二少爷总不关事,可知道,公公也在朝纲里伴君王。

打破水缸印破壁,连累我家公公老大人。

钱氏一听,大发雷霆:“好哇!冤家不肯回心转意,我们就写封书信进京,把老太师请回来对他教训教训!”

冤家修道劝不改,把家堂老爷请出来。

熊氏一听,浑身来劲。随手拿纸折迹,磨墨掭笔:“婆婆,我先写一笔。

拜上拜上三拜上,拜上公公老大人:

您老膝下三个子,两个跟你在朝门。

三弟在家不习上,懒读诗书做道人。

伏望公公回家转,训他改正念诗文。”

熊氏写完,笔对下一搁。桂氏说:“让我也来写上一笔。

拜上拜上三拜上,拜上公公老大人:

你在朝中做大臣, 赚到银子动秤称。

用斗对家量, 簸箕对家畚。

出到一个‘好子孙’,懒读诗书诵经文。

万望公公回家转,训诲三弟早成人。”

桂氏写完,笔对下一搁。王氏说:“让我也来写上一笔。

拜上拜上三拜上,拜上公公老大人:

准定王门招嗣婿,你仗势将我娶过门。

容量儿子来修道,害了我媳妇王慈贞。”

钱氏夫人接过手一看:“嘿嘿,你们这样写法,不是请老太师,是怪老太师,骂老太师,等我老身亲自来写。”钱氏夫人拿笔写道——

门清静度日月,太师万福受皇恩。

你我所生三个子,倒有两子在朝门。

三子在家没出息,懒读诗书做道人。

妾身年老难处治,伏望太师转家门。

三位媳妇一看:“唔,倒底婆婆才高识广,写得彬彬有礼,道道地地。”熊、桂二氏说:“请将不如激将,何不再添上几笔。”下写——

顿首顿首再顿首,拜上公公老大人:

如果见书回家转,家中息事又宁神。

如果见信不回转,婆媳四个要上皇城。

一封家书写完成,封条封得紧腾腾。

钱氏夫人忙唤金龙、金凤二位得力家佣,用过早餐点心,将书信打进包袱,急速赶路。又嘱咐家佣要日不停留,夜不住宿,日夜兼程。金龙、金凤说:“钱太夫人,日间好走,夜不可行,有关口要查问的。”钱氏夫人说:“你们不必担心。你家太师进京金字灯笼不曾带去,现在正好用上。

你把金字灯笼带随身,铜关铁卡照样行。

路上有人来盘问,就说是相府的家书进皇城。”

这遭,金龙、金凤把马鞍备好,草料喂饱。

飞身甩上银鬃马,直奔天子午朝门。

家佣急急行,一路不稍停。

为了家书事,连夜赶进京。

出门一去二三里,经过烟村四五家。

看见亭台六七座,哪管八九十枝花。

慢走如同云推月,快走如同过天星,逢山不看山中景,遇水不问浅和深。

路上行走数天整,望见天子外罗城。

金龙和金凤就讲了:“金凤弟,人人都说皇城好,话不虚传确是真。”

无心观看皇城景,闯进天子里罗城。

金龙说:“金凤弟,我们第一次进京,还不知老太师的朝房在哪里?”这时,有个巡街御史手杖一戳,在街边走踱。金龙、金凤下马离鞍,上前深深一礼:“老者在上,请问金丞相的朝房在哪方?”“啊,二位免礼。金太师朝房从这向东,转弯向右,有白玉石铺街的就是。”

二位家佣动身走,太师朝房面前呈。

金龙、金凤跨马下鞍,马对旗杆上一系,随用指头敲门。管门安童问曰:“何人也?”“我是宾州相府里金龙、金凤送家书到此。”管门安童开门一看:“啊,是你们二位哥哥。

你且门外等一等,我速报太师老大人。”

金老太师得知家书来到。随即吩咐安童大开朝房正门,迎接老太夫人家书。

安童急忙站起身,迎接家书进府门。

老太师接过家书,吩咐金龙、金凤:“你们长途跋涉,吃辛受苦,到厨房用膳去吧?”

家佣到厨房用点心,太师将家书看分明。

俗话说:“宰相肚里好撑船。”这不是他的肚皮大到好撑船,而是说他见多识广,事事胸有成竹。他看看家书,倒跟家书对起话来了:“托福、托福。”“不是的、不是的。”“正是、正是。”……安童对那一撑,接耳听声,说:“太师,你跟哪个讲话?”老太师说:“太夫人书信上写‘门清静度日月,太师万福受皇恩’,我答她是‘托福、托福’;‘我你所生三个子,倒有两个在朝廷’,所以我说‘正是、正是’,‘三子在家没出息,懒读诗书做道人’,我认为‘不是的、不是的’。这大概是我多时不曾回家,她们借此为名,要我回转故里张看张看。

金龙呀,可叹山遥路又远,老夫不能插翅飞。”

金龙说:“老太师,你再对下看,下面还有哩!”老太师不看犹可,一看呀——

气得脸上青云生,鞋线蹬断两三针。

“安童,替我到大夫衙门把我大儿子唤来!”

小小安童奉主令,不敢耽搁片时辰。

安童来到金大夫衙门,禀上老太师旨意。众位,金大夫在平常辰光人家来请,总要带拜帖,备八人大轿才出门。今天听是老太师唤见,不敢耽搁,立即乘一顶小轿动身。

穿街过巷来得快,直奔高厅见父亲。

大夫来到高厅,双膝俱跪。口称:“父亲万福,唤儿有何吩咐?”老太师说:“只因你母有家书一封到此,你观看明白。”金大夫接过家书,从头至尾,上下观看到底。

家书上下看完成,跟手拂落地埃尘。

老太师胡子一翘,眼睛一暴:“你这畜生还了得!

拂落家书非小可,忤逆你生身老母亲。

我五更当皇报一本,你违母逆父罪不轻。”

金大夫见老太师不理会他的心情,两滴眼泪倒落下来了。

父亲呀,拂落家书非为别,只恨三弟要修行。

老太师说:“儿呀,既是如此,你不要哭,我们来商议商议。你看我回转呢,还是不回转?”“父亲,你一定要回转。如果不回转,让他们婆媳四个赶到京城,叫文武百官一看,你的面子要失落一半。

婆媳四个上皇城,要笑坏朝纲武共文。”

老太师说:“儿,我朝纲事情多端,怎得回转?”金龙、金凤就说了:“当今做官之人回家有几种回法。有的告老回家,有的告病回家,也有的被革职回家。我家老太师可以告病回家。

老太师就称身有病,告病回家养精神。”

老太师说:“你信嘴一塌,不从实情出发。我脸上红泼泼,身上胖突突,伤风咳嗽总没得,怎好告病?你们要晓得,我如告病不准,乌纱就不稳。”金龙说:“太师,这不要紧。你到参药铺买栀子三钱,荷叶三片,用槐花擦耳,荷叶水洗脸,一天洗三遭,三天洗九遭,就可变成面黄肌瘦,病腔就出来的。”老太师随手用散碎银子叫安童到参药铺买三两槐花,三钱栀子,三片荷叶,一天洗三遭,三天洗九遭,用青铜镜一照,哈哈大笑——

怪不得金家要发财,麻利军师总到我家来。

金大夫一看:“父亲,妥了,妥了。你真的面黄肌瘦,病腔出来了。

爹爹呀,你脸色如同裱黄纸,眼落骷髅半寸深。

看你毛病很不轻,告病回家定能成。”

金大夫将父亲的告病本章写好,等皇上五更早朝,面见皇上:“万岁,微臣之父有告病本章一折,伏乞我主龙目观看。”天子一看:“哦,金爱卿贵体失调,你把他扶上殿来见我!”金大夫想:“阿弥陀佛,好了装病,不然就怕命也送掉!”金大夫随手来到父亲朝房:“恭喜父亲,皇上等你验病准本,不过你要装重点,说话声小点,要有病腔啊。”这遭,老太师扶住金大夫的肩头,金大夫抱住老太师的夹肘——

金大夫将父亲歪歪斜斜扶上金銮殿,

他脚一蹬,手一松,金丞相一个踉跄跌倒在殿中。

万岁问:“卿家,你后面何人?”“万岁呀,是我的老父亲。”“老爱卿,抬头见我!”

丞相抬头把眼睁,万岁连连叫几声。

万岁,我现在头疼如同千刀砍,腹痛好似万箭穿。

耳目昏花不得过,四肢无力欠精神。

万岁呀,我热起来如同炉中火,冷起来好似水生冰。

万岁呀,我毛病上身就如此重,不晓得可有命残生。

金丞相是朝纲耳目大臣,万岁见他病到如此样子,倒也十分心疼。爱卿呀:

你三天之前还面如三月桃花红喷喷,今朝怎像九月菊花又遭霜。

爱卿呀,现在你是心肺不适,还是脾肾不宁,快诉于寡人得知情。

金丞相说:万岁呀——

我平常从无灾和难,这叫立时起风云。

昨夜东北风毛雨伤了我,就寒寒热热不分清。

万岁说:“金爱卿,你不用愁,这叫‘急惊风’。乡有民医,国有太医,我把太医召来,替你对症下药,细细调理,你的身体自会早日康复起来的。”金大夫一听,吓掉大半条命。他心里有话:若是被太医看出他父亲没病,这个欺君之罪如何担当得起?他就赶紧磕头,跪下来帮求——

万岁呀,恕我父亲有个家乡份,让他回去会会我生身老母亲。

万岁说:“爱卿,孤王江山千斤重,你父亲肩挑八百斤,他不在朝纲,哪个操劳国事呢?”金大夫说——

万岁呀,父亲不在朝纲内,还有我兄弟两个人。

我帮执笔安天下,二弟帮皇治乾坤。

天子一听,果然高兴:“老爱卿,孤王准本,你速回宾州治病。格么,卿家,你是有功之臣,我对你也不轻欺慢待,赐你半副銮驾,八人大轿,把你送到宾州。”金大夫一听,连忙跪上一步:“请万岁免费龙心。假使我父亲用銮驾回转,逢州有州官接,过府有府官迎,在路上要耽搁时间,延误其服药调理。伏乞我主赐免见牌一扇吧!

逢州不需州官接,遇府不要府官迎。”

天子准奏,赐免见牌一扇。金大夫谢主隆恩,退后百步,来到自己朝房,对金丞相说——金殿上面若是转不过弯,就要步步踏进鬼门关。

“父亲呀,三弟年纪轻,你回去训教要耐心,不可用处治下官的法子来对付他。

三棒五棍把他来吓坏,对不起我生身老母亲。”

金丞相说:“这我晓得。不过,我不在朝纲你要谨三分处事,退一步做人。

我今不在朝纲内,‘三年无改’父放心。”

金太师跟手向书仪官交过印信,又派人到水码头雇官船一只。动身之日,文官送出金銮殿,武官送出正阳门——

个个跪在码头上,就像童子拜观音。

金丞相站到船头上把手摇摇:“众位年兄不必客气,你们朝房事情多端,请速速回转吧!”丞相一路不停,来到宾州城内憩官亭。顿时放炮三响,惊动宾州城内民众、官员。这遭,众官员个个拈香,前去迎接,用八人大轿把丞相送到金相府。

钱太夫人闻讯走出高厅,正要上前,金太师已下轿相迎,一把搀住钱太夫人——

我想你想到肝肠断,望你望到眼睛穿。

钱太夫人也说一套客气话——

我把你当作怀中乳,时时刻刻挂在心。

夫妇两个手搀手,并并排排进高厅。

太师来到高厅,梅香奉过香茶解渴。钱太夫人跟手吩咐厨房不要歇手,办菜办酒,为太师洗尘。一歇辰光,酒菜停当,端到高堂。老太师问了:“夫人,我多年不在家,金相府的人丁怎不兴旺?”钱氏夫人说:“你少说点,你不在家,我梅香也多买了几个,安童也多买了几双,人口只有变多了。”太师说:“夫人,我不信,我讲把你听。

往常我回来有三儿迎,今朝怎不见小书生?”

太夫人说:“老太师哎!

我家书上面写得明,你装聋作哑为何因?”

老太师说:“不错不错,怪我健忘。现在三儿在哪个寺院,哪个庙堂?等我去望望。”钱氏夫人倒为难起来了——

太师呀,千百间房子他不蹲,木香棚里诵经文。

太师一听,漫不经心:“夫人,还好哩,一脚踏牡丹——造化又造化。三儿修道只有我金相府晓得,外边人还不知道哩。安童,替我把三儿呼唤前来!”

安童奉了太师令,急急忙忙向前行。

安童来到木香棚,口喊:“三少爷,你还在这里念倒头经哩,不得了啦!”“奴才,大惊小怪,天塌下来啦?”“天塌下来不要紧,老太师家来了,叫我来唤你。”

三公子闻听这一声,吓得三魂少二魂。

三公子说:“你这奴才,我家父亲回来怎不对我通报一声,让我好去迎接他?”“啊呀,还提迎接,我们晓得老太师回来,连忙备轿,他倒来到府门口了,怎来得及向你通报?”三公子一听,只好将引磬木鱼一搬,《三官经》对怀里一按,双膝跪到地上,叫声“师父呀!

父亲准我修办道,我再回来陪世尊。

倘若不准我修行,就少陪师父领头人。

师父呀,若是我父言语冒犯你,你要包涵八九分。

师父呀,此番我若有长和短,你要照应我二三分。”

安童说:“不要做鬼了,还不快点去,太师在那里立等哩!”

安童前头来引路,公子在后紧相跟。

三公子来到高厅,拜见父亲。老太师笑眯眯,走上前去:“三儿免礼。”太师用手一带,三公子对他怀里一戤。“儿呀,金相府大概有人对你偏茶扣饭,让你瘦到这种样子?”“父亲,不是的。安童、梅香听说听道,不敢五难六犟。只怪我自作自受!”“哦,我晓得了,是我儿读书用功,操心劳碌,吃点茶饭总不养肉。”“父亲,不是的。”“好,你把长文章、短文章,新文章、老文章,统统拿来把我看一遍,今年皇上开大考哩。”三公子一听,浑身松劲。叫声:“父亲呀!

真人面前不说假,假人面前莫说真。

我‘五经四书’总不读,单读一部《三官经》。”

金丞相说:“儿呀,好的呢,不管底高经,字嘛,一样的识,书嘛,一样的读。今年皇上开考是考‘三官诰’,这是天下诸子不为,唯是我儿独有。

只等皇上开大考,你稳中状元头一名。”

三公子说:“父亲,你说错了,《三官经》不好进京科考。”“喔,既然《三官经》不好科考,读他何用!”三公子说——

父亲呀,我念经不是去赴考,为的是和阎王攀交情。

身后不受轮回苦,及早吃素苦修行。

金丞相说:“儿呀,我这么大年纪还不曾想到阎王小鬼,你年纪轻轻的,怎想到它的呀?要修么,到老来好修。”“父亲,你不相信,我来说把你听。

小时不修老来修,老来修得气吼吼。

腰驼背曲路难走,黄泥护到颈脖头。”

金丞相说:“冤家,我晓得你修行是拗气,其实是对妻房不满意。你大嫂嫂是熊总督家小姐,二嫂嫂是桂翰林家千金。王氏不过是四品黄堂太守之女,门第不高,生得又不美貌。这次等我进京,请六部大臣到侯门爵府里帮你说一个。

娶一个美貌千金女,把王氏当做路边人。”

公子说:“爹爹呀!

要谈闺房女,好丑不能欺。

高田是祖产,丑女是真妻。

当年张敞嫌妻丑,天空里毁拆蟒袍衣。

即使妻子再美貌,也代替不了上天梯。”

金丞相说:“哦,我晓得,你大哥是文,二哥是武,你无官无势,怕日后分家要吃苦。那我写封信到北荫山关把你母舅请来,早点替你们分家。

好田好地分把你,丑的分把你两哥哥。”

“父亲,此话错矣!田地是空的。”“怎样空?”“你不相信,我说把你听。

田也空,地也空,空挣田地,

到后来,只落得,七尺坟茔。”

太师说:“儿呀,你不要田,多分点房屋把你吧。”“父亲,房屋也是空的。

房也空,屋也空,空挣房屋,

到久后,四块板,就可安身。”

太师说:“你不要房屋,多提点金银财宝把你。

金银财宝你多得,另提几件宝和珍。”

三公子说:“父亲,金银财宝也是空的。

金也空,银也空,空有财宝,

到久后,见阎君,赤手空拳。

金银要惹事,财宝是祸根。

亲眷为它恼,邻舍为它争。

弟兄之间为钱财,骨肉亲当做路边人。

皇上为了金共银,两国相争动刀兵。”

太师挨他缠得没法,说:“你这冤家!”“啊呀,父亲,你提到冤家二字,我倒想起一个陈员外来了,他终年无子,就东庙里求神,西庙里拜佛,开头生一个儿子叫金银,后来生一子叫财宝,最后生一子陈员外嫌多了,就叫他冤家孽障。说,‘我这么大年纪了,你来把罪我受!’到了以后,阎王要捉陈员外了,他喊金银,‘金银呀,阎王要捉我了,你跟我到阎王家去,替我担当点罪孽!’金银说,‘我不跟你去。’又把财宝喊到身边,‘财宝,你跟我上阎王家去?’财宝说,‘我不同你去!’陈员外没法,把冤家孽障喊到身边,‘冤家孽障,阎王要捉我了,你陪我去,替我担当点罪孽?’冤家孽障说,‘好的,我陪你去。’

金银财宝带不走,冤家孽障紧随身。”

太师对他一相:“嘿嘿,你竟打趣于我?我一不打你,二不骂你,好言相劝,你竟羞辱起我来!安童,头号枷锁嫌重,三号枷锁嫌轻,替我把二号枷锁搬到高厅上!”安童把二号枷锁搬来对高厅上一掼,三公子吓得不敢动弹。太师说:“安童,拿来看的?替我动手!”安童说:“老太师呀!

自从盘古到如今,哪有奴才枷主人。”

金丞相说:“我老太师做主,石头化卤。替我把他枷起来!”安童没法,跑去对三少爷面前一跪。金三公子说:“安童,不怪你,你们动手!”安童把三少爷的头对枷里一卡,罚他掮枷。太师在枷锁的封条上写道:一天回心,一天开枷;一个月回心,一个月开枷;一年回心,十二个月开枷——

三年不肯回心转,三十七个月坐死你马房门。

三公子问:“父亲,一年十二个月,三年只有三十六个月,还有一个月可算饶头啊?”“冤家,这要看你的运气。三年闰中间是三十七个月,三年闰两头是三十八个月。

按规矩一天不得少,活活坐死马房门。”

丞相将言说,冤家你听清。

只怪你无义,莫怪我无情。

四个安童把三公子连枷带锁搀到马房门口说:“少爷,你是坐碎谷房还是坐马房?”“安童,碎谷房怎样,马房怎样?”安童说:“碎谷房和马房差不多,一排房子两个门。”“安童,我就上马房!”安童就问了:“少爷,你几时回心?”“奴才,我要回心不在高厅上回心,枷到马房就回心啦?”安童一听,浑身松劲。叫声——

少爷呀,你如三天不肯回心转,就要活活搀死我安童四个人。

三公子说:“格么,你们丢手,等我一个人扛一歇工夫,你们出去相相再来搀可好?”四个安童相互瞄瞄眼睛,齐齐一丢,压得公子眉头一皱。四个安童连忙又搀起来。心想:啊呀,这个骨尸怎这么重的?一个麻利安童说:“你们三个人搀住,我出去一下。”他到竹园里斫四根紫竹,把枝梢一秃撑住枷锁四个角,上面再用链子横起来。这样,下不卡肩头,上不顶上腭,搬点砖头衬呀衬,给三少爷当张凳。哎,三公子往下一坐,又开起心来了:“安童,替我到怀里摸。”“三少爷,摸底高?”“把我的《三官经》摸出来,我要念哩!”“啊呀,你到这种地步还念这个倒头经?”“奴才,锁得住我的手,锁不住我的口,我有口气总要念的。”安童替他从怀里摸出经书来放在枷板上让他念。念到边,手不得上去掀。三公子叫声:“安童来呀,快点替我枵经。”安童一听,连忙对外跑。三公子喊道:“奴才,快点替我枵经啊。”“烧经烧经,我身边没得火,不去拿火怎烧得着?”“奴才,哪个叫你用火烧的?替我枵到那半边。”“啊依喂,少爷,你是相府之子,读书识字,我家父母手里穷,沿小不曾开过蒙。

人倒像个冲天棍,斗大的字识半升。”

三公子说:“格么,我做个关目你总懂得的呢。我一遍念到头,用嘴一尖,你就替我枵到那半边。”安童说:“少爷,你念经倒有功劳,我枵经又没功劳。”“安童,我也分点好处给你。

功劳修到十分整,同你来个二八分。”

不说金三公子带枷念经,安童帮忙。再提丞相大人心狠哩,吩咐厨房一天只准送三碗汤粥,而且他亲自督厨,不准烧厚。梅香就想:“年少后生,一碗汤粥够做底高啊!况且三少爷平时待我们也好, 就把粥碗舀舀满。” 哪晓得汤粥薄, 一端一渥,手指头烫得像根红蜡烛,跑去对枷锁板上一搁,嚅嚅突突就哭。三公子说:“梅香,你要做出这种腔调来做底高?你愿送就送,不愿送又没哪个强逼你?”梅香说:“三少爷,不是我不愿意送,是粥烧得薄,一跑一渥,我指头烫得像红蜡烛,你说我可要哭?”“原来是这样!”三公子对碗里一望——

梅香呀,我家廒房米麦千万石,今朝怎穷到这功程?

梅香说:“米是多哩,不过老太师监好厨的,不准烧厚。”公子把头勾起来对碗里一望:“安童,快点把我搀出去。”“为底高?”“不好,不好,马房要倒。”“少爷,这马房实墙实盖,怎得倒哇!”“你说不倒,怎晃动的?”“少爷,是粥汤起浪,照见屋梁在荡。”公子依还又对碗里望望,一望就怪梅香了:“你作孽啦。”“少爷,我作底高孽?”“粥汤么就汤点,春二三月芋头种很贵,你帮我个芋头芽子在碗里,我吃了又能多饱多少时啊?”梅香一望:“少爷,碗里不是芋头芽子,是你的鼻影子。”三少爷一听,果然相信——

梅香呀,你不要再送粥来吃,我情愿饿死马房门。

梅香说:“三少爷你吃,一米度三关,充充饥也好的。”三公子没法,端起碗来做偈文一首——

一碗汤粥薄悠悠,鼻风一吹两条沟。

远看好像西湖景,缺少渔翁下钓钩。

三公子等粥冷尽,摒住气,一口喝到底,就两粒半段米,碗总不用洗。梅香收碗,三少爷问梅香:“你可从沉香阁经过?”“少爷,那是必经之路。”“你替我带个信把王氏,叫她在金相府里慢慢过吧!

如果金相府不好过,就到娘家去安身。

譬如当年没出嫁,还是闺门女千金。”

梅香路经沉香阁,拜见三主母。王氏问:“梅香,你在哪里的?”“我送早点给三少爷吃的。”“喂,你告诉他,我公公回来了。”“三主母,你现在才晓得?三少爷已被老太师枷进马房里了。”“不枉的,他要念这倒头经哩!”“三主母,你心真狠哩。三少爷还叫我带个信把你……”“他说底高?”“他叫你好过么,在金相府里慢慢过;如果金相府日子不好过,就到娘家去安身。”王氏叹了口气:“梅香,有底高法哩?去帮说情吧,又没哪个帮我作证。”“三主母,你如去帮三少爷说情,我去帮你做硬证。”“梅香,你去帮我作底高证?”“三主母,这你不要问,到时候我会说的。”

一主一仆人两个,气气闷闷下楼门。

王氏来到暖阁高楼,一见婆婆,嚅嚅突突就哭。钱太夫人一看,心里很不高兴:“三媳妇,你何苦啊?我家三儿么,不过就为修道,已经给老太师押进马房了,你还要他怎样?”梅香说:“太太,不是哇,三主母是来帮三少爷说情呱。现在三少爷情愿回心,点火烧经,不修倒头道了。”“可当真?”梅香说:“太太,我还说谎吗?”钱太夫人说:“只要他回心,我去帮他说情。”

婆媳两个手搀手,高高兴兴下楼门。

钱太夫人拜见老太师。王氏拜见公公。老夫人说:“老太师,三儿现在情愿回心,点火烧经,我来同太师商议商议,能不能看我的情面把他放出来。”“夫人,我跟他是爷儿父子,不是前世冤家,今世对头,只要管到他情愿回心就好啦?安童,替我开枷落锁,把他带来见我。”

安童奉了太师令,三步并作两步行。

安童来到马房:“恭喜三少爷,贺喜三少爷。”“你这奴才,笑我坐马房啊!”“不是的,老太师叫我来替你开枷落锁,带去见他。”“可曾有哪个帮我说情?”“只见三主母和老太太在那块,可能是三主母说的情。”三公子说:“王氏,你何苦啊!

你真是有眼有珠不认人,白白为我费精神。

宁可钢刀头上滚,今世不开酒和荤。”

三公子说:“安童,你不要开枷。你们要懂规矩:当皇枷要当皇开,当府枷要当府开,当我父亲枷的,还要当我父亲开。”

四个安童连枷带人搀到高厅上,急坏丞相老大人。

老太师眼睛一暴,胡子一翘:“奴才,我叫你替三少爷开枷落锁,带来见我,为底高原封不动?”“老太师,不能怪我们。三少爷说我们不懂规矩:当皇枷要当皇开,当府枷要当府开,当老太师枷的,还要当老太师开。”丞相忍住一肚怒火,为三公子开枷落锁。

丞相运足千斤力,枷锁扳得碎纷纷。

叫安童畚到后花园,一概把它化灰尘。

老太师吩咐厨房动手,办菜办酒,一歇辰光,端到高堂。“儿呀,打不断亲,骂不断邻,只要能开荤饮酒,我们还是爷儿父子。来,陪我饮酒。”“父亲,席不正不坐。”“我家三儿拘礼哩。安童,替我把台子搀正了。”安童把台子放放正。“儿呀,这遭好坐了。”“父亲,父子不同科。”“哦,忌讳我老头子。好的,好的,我坐旁边,你一个人吃。”“父亲,热酒我不吃。”“好的,冷冷,冷冷。”又等一歇:“儿呀,这遭总好吃了吧!”“父亲,冷菜我不吃。”“好。安童,替我拿去回烫回烫。”安童又拿菜到厨房里热热烫,端到高厅。“儿呀,这遭总好吃了?”“亲爹呀!

要我回心又转意,我还要几件宝和珍。”

太师说:“儿呀,你不过要发财唷,我从京里回来的辰光不就对你说过,只要你开口,要底高我总归把你的。”“父亲,我家里没得。”“没得不要紧,可以进京向皇上要。”“父亲,皇上也没得。”“皇上没得,我好请皇上出旨到十三个省里去觅的。“父亲,我们中国总没得。”“中国没得好到外国借的。”“父亲,天下总没得。”“冤家,你说说看,到底是底高东西?”三公子说——

父亲若要我转回心,西天太阳往东行。

母亲若要我转回心,东海龙潭起灰尘。

哥哥若要我转回心,人死到“五七”再还魂。

嫂嫂若要我转回心,湿水灯草着火明。

王氏若要我转回心,白发变作少年人。

钱太夫人说:“太师,可有几件拿把他?”太师一听,气得没命。说:“夫人啊!

他句句说的刁难话,退道心没得半毫分。

一件东西总办不到,看他回心不回心!”

老太师即命安童把家法板子请得来。安童随手将家法板子拿来对高厅上一放,两眼直望。“安童,家法请来是看的?替我动手!”安童说:“老太师,他一岁是主,我百岁是奴。

世上没得奴欺主,奴仆不好打主人。”

老太师对三公子说:“嘿嘿,安童也看主仆之面,你竟不看父子之情!”金三公子说:“安童不打,你好打格。”

丞相闻听这一声,拨开心头火一盆。

一把抓住他青丝发,拳打足踢不留情。

丞相打人不在行,一记打在公子的性命堂,呜呼哀哉见阎王。安童喊:“老太师,三少爷挨你打杀了!”老太师手一松。三公子“崩叮咚”,头朝西,脚朝东,身子一动也不动。王氏走上前去背背:“三少爷,起来唷,我们上楼。父打不仇,母打不羞,我们走吧?”王氏背呀背,三公子倒一动也不动了。

喊他不作声,两足不打蹬。

脸上白得像张纸,牙关骨咬得紧腾腾。

王氏毕竟跟他是夫妻,有感情的。一见这种腔调,叫声:“三少爷啊!

你早也修来晚也修,修到这种祸场头。

公公呀,你既要把他来打死,何必把我娶过门。”

老太师一听,心中烦躁:“大胆王氏!三儿是我养的,我打死他与你何干?”王氏挨老太师一吼,只好住口。只是哭得不得过——

三少爷呀,你年纪轻轻正好过,二八青春就不做人。

公公哎,人说虎毒不食子,乌鸦也知爱亲生。

我王氏前世又不曾盗你的墓,为何要拆散我夫妻两个人。

三少爷呀,你黄泉路上等等我,亲亲夫妻一同行。

王氏越哭越伤心,气直对喉头上涌。

高哭三声亲姊妹,她活跳鲜鱼也丧残生。

钱氏夫人对老太师说:“好了好了,你规矩重哩,管男女有用哩!打死三儿是自己生的,躁死王氏是别家人,可要偿命?

给你再蹲一个月,金相府要改作枉死城。”

老太师一听,随手吩咐安童备轿。安童说:“太师,备轿做底高?”“我进京啦!我在京里太太平平,腾腾空弄封书信叫我回来。才给三儿稍微加点规矩,啊喂,她倒又心软了!”钱太夫人想:“不能让太师发火,他对京里一躲,两条人命丢把我,我这日脚怎得过!”赶快走到太师面前,背背他的衣袖,拍拍他的肩头:“太师,我才间高声两句,你包涵不起,我来赔礼,家里出了这种事体,还要同你商议商议。”太师说:“好哇,有事应当商议。你们不要惊慌,我在京里见得多哩!——安童,舀碗阴阳水来。”安童一听,吓得没命:“嘿嘿,我家死一个不算数,死二个;死两个不算数,还要死三个、四个,这下有得死哩!”“奴才,你口出胡言!”“太师,你叫我到阎王家去取水,阎王不要捉我去变鬼?”“奴才,哪个叫你到阎王家去取水?”“喔,你叫去取阴阳水,不到鬼门关就取到啦?”“奴才,河水么是阳水,井水么是阴水。河水同井水一并就是阴阳水。”安童连忙拿副水桶,挑一担水对高厅上一放。太师说:“奴才,叫你取一碗水,怎挑一担来的?”“让三少爷和三主母洗个澡,好活快点。”老太师用碗舀上水,吩咐把小夫妻俩的头发打开。他三仙胡子一分,喝水一喷——

人不伤心心不死,冷水激面又还魂。

夫妻转还魂,嘴里只是哼。

行走两三步,枯木又逢春。

金三公子对钱氏老母看看,叫声:“母亲,

譬如我沿小关节重,三六九岁丧残生。”

又对太师望望,叫声:“爹爹哎,

我才间到了鬼门关,两个童子用手搀。

阎王要我修办道,你为何又喊我把魂还?

爹爹哎,金相府里多余我,阎王家却少我善心人。”

太师闻听这几声,更加恼怒八九分。“好,你这个三冤家!‘父在观其志,父没观其行,教而不改,可谓大逆矣!’安童,替我拿枷锁来!”“老太师,枷锁被你扳了得呱。”“不,那是二号枷锁,替我取大号的来!”仍将三公子一枷一锁,贴上封条,押进马房。

太师气昂昂,枷儿进马房。

任你生铁硬,久打必成钢。

老太师又吩咐安童:“替我断他饮食三天,不准送一滴汤水,看他还修不修!

哪个偷送茶和点,一起同罪受苦刑。”

安童架住金三公子来到马房门前:“三少爷,哪里安身?”“还是照旧,送我进马房。”三公子二进马房,安童仍旧用四根紫竹撑住四角,搬些砖头衬衬,让三公子坐下来。三公子说:“安童,到我怀里摸摸看。”“三少爷, 摸底高?”“把我的《三官经》摸出来念。”“三少爷,老太师吩咐断你饮食三天整,不晓你性命可稳。肚子这么饿,还念它做底高?”“安童,这不要紧 ,俗话说,‘三天不吃,挺肚子过桥’。你不信,我说点古人的事把你听。

孔圣人,在陈国,断粮七日,

有弟子,公冶长,菏州借兵。”

安童说:“三少爷,你怎好与孔夫子比?他到有弟子到菏州借兵解难,你有哪个到老太师面前说情?”三公子说:“格么,我不好与孔圣人比,好同伯夷、叔齐比。

有伯夷,和叔齐,推位让国,

首阳山,采薇食,苦度光阴。”

安童说:“三少爷,你更不能与伯夷、叔齐比。他们赌气不食周粟,还能在野外挑薇菜度日。你身上的枷锁千斤重,怎得抽身?”三公子说:“我不比伯夷、叔齐,还可以与颜回相比。

有颜回,在陋巷,不改其乐,

一箪食,一瓢饮,苦读五经。”

安童说:“三少爷,你也不能同颜回相比。他还有一箪食,一瓢饮,你半瓢在哪里?”众位,金三公子在马房遭难,第一天好过,第二天难熬,到三天饿得眼前金星直冒。他想想不得过,倒哭起来了:“师父哎,

弟子在马房遭磨难,你在灵山可知闻?

总说修道有好处,我看不如劝世文。

饿死马房我情愿,《三官经》丢下给何人?

师父哎,你早来三天能救到我,晚来只好会魂灵。”

一口怨气不打紧,惊动三官大帝尊。

三官大帝端坐八景宫中,忽然坐卧不安,心血来潮。他掐指一算,晓得一半:“啊呀,我徒弟在马房遭难危急,呼我搭救!”

三官大帝忙动身,蓬莱山到面前呈。

三官按落云头,站在仙山:“玉清首徒,前来见我!”玉清真人抬头一看:“师父,你无事不出门,到此有何吩咐?”“首徒,我给你一样东西,你即速下凡,赶到宾州金相府。金福公子被父责打,正在马房遭难,你去把他度到终南山,让他成其正果。”“师父,为徒即刻就去。”

玉清显神通,驾云又乘风。

前往金相府,度救修行人。

众位,玉清真人来到马房门口是二更以后,三更将初,半夜子时光景。玉清对马房里一望,四个安童坐在一起,轮流看望。玉清一想——

任我玉清道功深,一人难度他五个人。

玉清真人没主意,只好到当方寻“土地”。众位,土地菩萨住哪块?

土地老爷本姓张,住在村头角落上。

玉清来到土地庙前:“土地可在家?”土地老爷上街点卯去了,土地娘娘莲花夫人把头伸出来一望:“我才间眼皮发跳,猜有神到。原来是玉清真人啊!有何贵干?”玉清说:“我来向你借桩东西。”“借底高东西?拣有的拿。”“有是有的,不知你可肯借?”“借底高?”“借四条睡魔虫。”“有,尽你拿。”玉清真人拣了四条精精壮壮、肥肥胖胖的睡魔虫,对袖中一拢,来到马房门口。玉清真人手一松,四条虫子对四个安童鼻子里一攻。这四人齐齐的“阿呸”一个大喷嚏。打打呵欠,揉揉鼻子,眼睛涩罗呵,像是要做窝——

瞌睡一来了不得,打呼如同响雷阵。

玉清见安童入睡,就在马房门外面转溜溜,踢砖头,惊动一下三公子。金三公子想:有人来了。

可是安童送茶点,端进让我度残生。

玉清一听:啊呀,他饿得厉害哩,要赶紧度他动身。随即口出诗言,让金三公子晓得——远望青山绿沉沉,山旁站着一个人。

可惜腹中无一口,田中农夫一直行。

金三公子一听:“啊呀,这是一个字谜呀!——青山绿沉沉,哎,山是绿的;山傍一人 ,哎,是仙字;腹中无一口,哎,他晓得我肚子里三天总不曾有一口汤水进去;哎,不对,福应该是我金福的福。福中无一口,只剩示和田了;田中农夫一直行,是个神字。呵呵,我师父来了!诗中我知神仙到,师父连连叫几声。

师父哎,我在这里遭磨难,快来搭救落难人。”

玉清真人说:“师弟,我不是你的师父,是你的师兄,师父叫我来度你的。”“师兄,我有枷锁在身,不能开门。”玉清说:“我有四句佛言,你只要能对得出来马房门自然会开的。”三公子问:“哪四句佛言?”玉清说:“你修行好比栽棵稻,你晓得这稻是何时报的芽,何时开的花,何时结的籽,何时可归家?”三公子回答说——

三清寺得经稻报芽,木香棚苦修稻开花。

马房遭难稻结籽,师父度我稻归家。

三公子答出这一声,玉清打开马房门。

三公子问:“师兄,你来度我,可曾带干粮?”玉清真人说:“师弟,不要说干面,子总不曾带。”“师兄,你不要开玩笑,我饿得心里发慌,站总站不住,问你可曾带干粮!”“啊,干粮啊?师父有点东西给我带来的。”“底高东西?”“有半粒豌豆 ,带把你充充饥。”“啊呀,你真是小人做事不大,大人做事不小,这半粒豌豆够我做底高?还不够塞牙齿缝哩。”“师弟,你不晓得。

豌豆半个红来半个青,费了师父多少心。

五百年时间长一粒,带到马房来度善人。”

公子拿起来对嘴里一撂,牙齿几嚼,酥松松,甜滋滋:“吾所欲也!”“师弟,你可饿啦?”“师兄,不饱不饿,真正好过。”这叫——

天赐灵丹药,凡人不知闻。

欲修成正果,自有度难人。

玉清说:“师弟,我们走哇。”“师兄,我身上有枷锁,叫我怎得走?”“啊,不难,我来念开脱咒:‘天开锁,地开锁,神开锁,鬼开锁,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,敕!’”

一个“敕”字非小可,枷锁脱落地埃尘。

三公子说:“师兄,我金相府前门关的,后门闩的,围墙又高,又没梯,倒要插翅飞哩!”“哎,就是要插翅飞。师弟,你背住我的肩头,我背住你衣袖,你眼睛一闭,不要吸气。”玉清真人用拨金关一道——

把公子拨到云端里,飘飘荡荡就动身。

玉清一想:我不能一次就度他到终南山。不让他遭点烦,他也不知修道难。主意已定,真人将云头一收,把他对荒地一丢。公子抬头一见,前不靠村,后不着店。

师兄哎,一片荒地草萋萋,叫我修道往哪里?

玉清在空中叫道:“左手为东,右手为西,面为南,背为北,你速往甘肃,从特道州转个弯,径往终南山!

路在口边逢人问,寻访高山办修行。”

【来源:作者原创】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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