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宝卷略集

靖江宝卷 三茅宝卷 卷五 上告御状

繁体中文】  作者:黄靖   发布:2016年11月30日   阅读: 次   【以稿换稿

为儿女,决雌雄。理在手,当太公。

王乾为了儿女事,要和亲翁决雌雄。

人间讲的情和理,有理重孙当太公。

上册讲到元阳真人把慈贞小姐度到北海浮山修道,金宝老丞相张贴告示寻找儿媳,此话丢开不表。单说王乾在广南上任三载,复任三载,六载完满,一心谢事打转。当地百姓见他为官清正,又再三挽留不住,就不迎新官,先送旧官,将王老爷送上舟船。众百姓依依不舍。

好一个清官王老爷,倒贴银子坐衙门。

真是夏至难逢端午节,百年难逢王大人。

王老爷站到船头摇摇手,嘱咐大众转回程。叫他们乐守田园,细作精耕。

三十六行总好做,不要做违条犯法人。

父慈子孝千古道,忠君爱民牢记心。

众百姓打转,想起王老爷在此为官公正廉洁,爱民如子,就在东门外造起一座王乾庙,用檀香紫木雕起王乾金容相。

百姓不忘老爷恩,初一月半去了愿心。

王老爷带了百姓赠给他的万民衣、万民伞,乘船回转。

船头分开千层浪,水路滔滔转回程。

陆氏夫人见王老爷回来,吩咐安童、梅香拈香执帖,出门迎接。陆氏夫人走到滴水檐前,一把搀住王乾。二人携手同行,来到高厅,先茶后酒,讲不住口,叙述六载离别之情。忽听门外人声喧哗,老爷问:“夫人,门外怎有许多人的?”陆氏说:“这是左邻右舍听说你老爷回转,那些张家侄男,李家侄孙,都要来看你。”老爷一听,就说:“这些侄男、侄孙都已长大成人,我不认识了。”随口就吟——

老夫六载在他乡,岸边杨柳长成行。

陆氏亦道——

门前红梅多结子,宅后绿竹添新篁。

王乾听了这一声,腮边不住泪纷纷。

陆氏问了:“老爷为何眼泪珠抛?可是遇到不顺心的事?”王乾连声叹气:“咳, 看到隔壁顽童多得很,就想起你我没得后代根。”陆氏说:“啊呀,老爷你六载不在家,我倒忘记我家金福小婿和慈贞小姐的事了。”夫人提到这话,王乾问:“他们生到几位甥男,几位甥女?”陆氏叫声:“老爷!”

小姐出嫁六载整,不来不往到如今。

老爷说:“夫人,你的心太狠。小姐嫁到相府六载,你总不接他们回门?”陆氏说:“老爷哎!

我本想接她回门转,又少支宾待客人。”

王乾说:“既是如此,我不回来则已,既已回家,一定要把婿女接回门才是道理。”随手吩咐安童备四道名帖。安童说:“接姑娘、姑爷用两道名帖就算客气了,为何要备四道?”“安童,你不晓得,我家这门亲是一倍亲来几倍亲。一道名帖到东门拜请熊总督;二道名帖到西门拜请桂翰林;三道名帖到相府拜请亲翁母;四道名帖把女婿、女儿接了转回门。”安童说:“老爷言之有理。”连夜备起四道名帖。老爷一早梳洗完毕。用过早膳,整整衣帽,备了两顶轿子,辞别陆氏夫人——

王老爷乘轿就动身,去接婿女骨肉亲。

路上行走来得快,祠山殿对过是城门。

老爷来到城门口,城里城外闹盈盈。

王老爷来到东门辰光虽早,上街的人竟也不少。挤如也,抑如也,推不走,轧不开。安童放声就喊:“让开,让开,让我家老爷上街。”旁边就有人说了:“啊依喂,吓煞人,大不了是个四品谢事太守,摆出这种排场来吓唬哪个?不要睬他。”老爷一看:“安童,抵不得我在广南,当方土地当方灵。这次回到老家,对乡亲故里要放客气点。长者叫伯伯,少者叫叔叔,和尚叫真人,道士叫先生。

嫁过的少妇叫贤嫂,高楼上小姐叫千金。”

这遭,安童忙向前,对街上的人打躬作揖,招呼不歇。大众一听,倒蛮开心。众人忙着让车子,顺担子,搬摊子,腾出一条路来让老爷轿子进城。

老爷轿子进东门,乌鸦在头上喊三声。

老爷进东门抬头一看,望见城墙上贴的金相府告示,随即吩咐安童住轿。安童把轿帘落平,老爷步出轿门,摸出二铜钱眼镜一戴,看看金相府出的底高告示?只见告示上写道:“当朝一品。”“唔,亲翁官高极品,口气不小哇!”“同缘钱氏。”“嗯,拿亲家母出来摆架子。”“终年所生三子。”“亲翁,你哪里还有三子?我有半子份哩,你只有两子半。”“长子习文。”“嗯,金家长子莫非科相啦?”“大夫接本。”“哦,还是个接本御史。”“次子习武。”“大概次子封了侯位?”“边关总兵。”“唉,还是总兵之职。”“三儿年轻。”“啊呀,我的小婿可能中了状元?我不曾带贺礼来呀!”“一不学文。”“倒是能够吃苦,跟他二哥习武。”“二不学武。”“作兴他的发财心重,走商贾之道。”“懒读诗书,吃素修道。”“……啊呀,小婿你年纪轻轻,不帮皇定国,为社稷出力,反替佛面增辉,这就奇了。”又往下看:“被父责打。”“打得有理,养儿不教,父之过也!”“关进马房。”“啊呀,这就错了!”

不是盗来不是贼,因何押进马房门。

“受刑不过,黑夜私盗库中金银,贿买安童,带妻逃……”

一个“走”字不曾念出声,急得头上汗淋淋。

老爷一想,不能有失官体,揩揩眼泪再往下看。“带妻逃走,不知去向。送信者赏银五百,送人者赏银一千。若藏匿金家儿、媳,一旦查出,满门抄斩……”

王乾将告示看完成,鞋尖蹬破两三针。

王乾说:“安童,替我打点烧酒来。”安童打来烧酒,王乾用酒对告示上一涂,就润潮涨糊;酒对告示上一喷,告示从墙上起身。叫安童细心点,从四角上对中间掀,整整端端不破边。王乾把告示折好,当个宝,对拜盒里一塞,打发安童将轿子抬了打转。安童说:“老爷接姑少爷还不曾进他门,怎又叫我们转回程?”老爷说声——

安童哎,我今轿子进东门,乌鸦在头上叫三声。

金家私杀儿媳妇,这件冤枉海能深。

俗话说:人来投亲,鸟来投林。

我女儿、女婿总不在,我到相府里会何人?

老爷乘轿回家转,一路啼哭泪纷纷。

王乾来到自家门前,陆氏夫人老远就喊:“老爷,可曾接到女儿女婿?”王乾不作声,走出轿门来到高厅。陆氏又问:“女儿、女婿怎没来的?”王乾说——

夫人哎,要知婿、女今何在,拜盒里面看分明。

陆氏打开拜盒,拿出告示从头看起,一直看到底。

一张告示看完成,哭死过去又还魂。

陆氏说:“老爷,你说我家婿、女还在不在世?”王乾说:“看那告示口气,十有八九是被金家杀害了。”陆氏一听,又放声大哭——

老爷呀!我的婿女死得苦,你要替他们把冤伸。

宾州城里告一状,伸不到冤枉不休兵。

王乾说:“夫人,金丞相官高职大,别说县里,就是州府衙门也告不动他。夫人哪!

到六部三司去告状,也等于告诉面糊盆。”

陆氏说:“我家婿女死得不明不白,伸不到冤就这样拉倒?”王乾说:“夫人!

要替婿女把冤伸,御状要告到午朝门。

只恨我官职还嫌小,不敢闯进帝王城。”

陆氏说:“就这样轻放他,我们不气死他金家脚丫里!”王乾一想:“罢、罢、罢!不提伸冤也就算了,提起伸冤,就要拼得一死。不然,人命不如畜生,下官还有日子过?夫人,叫安童搬块门板搁在高厅上。”安童搬来门板搁好。王老爷梳梳头,洗洗脸,整整衣冠,跑过去直笔笔对门板上一躺,叫声:“夫人,你替我头边点上一盏火,脚边点上一盏灯——

进京告状未知死来未知生,你望我面耳鼻舌根。

赢了今天是再生日,死了就算是周辰。”

陆氏说:“啊呀,老爷你还不曾进京,怎做出这不祥之事的?”“夫人,你要晓得,我官卑职小,动御状告金宝,就等于庶民告县官。如果万岁明察秋毫,依理而断,还能赢得金宝;倘若皇上徇情,包庇丞相,我就难有性命打转。所以,我今朝出门,生死难料!”

我拼一个五十六岁王太守,碰碰他当朝一品官。

陆氏说:“你进京我有几句话奉禀:

得收头处且收头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

话到嘴边留半句,理到七成让三分。

不要让天子审翻了案,我王家就无人把冤伸。”

老爷吩咐安童请来三代宗亲牌位,跪下灼化纸钱,告别祖灵。他一边化纸一边哭——

叫一声宗亲呀,你在则为人死则为魂。

我到皇城把状告,宗亲要做领头人。

又叫声金福和慈贞,你们阴灵跟我上皇城。

恐怕我在殿上“冤枉”二字喊不出,你们要照应我二三分。

白纸钱灼化蓬蓬飞,王老爷越哭越孤凄。

王乾别了祖,备了银子,上了轿子。陆氏送他动身。送到门口,陆氏说:“老爷哎——

我理当送你二三里,鞋尖足小步难行。”

老爷哭上阳关路,夫人哭回绣楼门。

老爷在路行,沿途莫稍停。

为了伸冤事,连夜赶进京。

在路行程数日整,赶到天子外罗城。

皇城景致无心看,要寻招商店堂门。

安童说:“老爷,外面辰光不早,我们肚子不饱,要寻个饭店才好。”

穿街过巷来得快,到了招商客店门。

安童对老爷说:“俗话讲:生处好赚钱,熟处好过年。老爷前年进京求官是歇在张都司饭店呱。那时你官运不丑,升到皇堂太守;这次进京告状,我看还是住宿在张家为好。”老爷答应。随手来到张家门口,恰逢堂倌出来拉生意。口中唱道——

可有伸冤理枉人,来到京都帝王城。

外面已经夜黄昏,歇宿我家店堂门。

状纸呈上金銮殿,打赢了官司转家门。

王老爷一听,喜之不尽。这叫来得早,遇得也巧,第一个吉兆讨得蛮好。就吩咐安童住轿,把铺盖行囊,搬进店堂。

流水簿子登过号,客堂里面暂安身。

张都司老板见客人一到,眉开眼笑,倒杯香茶双手奉上:“请问客官尊姓大名,家住何处?”老爷说:“店主,你不认识我了?我是广西宾州王乾。”“啊呀,原来是王老爷,久违了。王老爷,你那年进京科考是白面书生;前年进京求官的时候,胡须儿才露根;今朝见面看你额角上露筋, 想必在广南为百姓操尽了心!”王乾一听, 凄然下泪: “店主呀——

这次进京非别事,只为婿女把冤伸。”

张都司说:“王老爷,你且住下休息休息,这事么,须从长计议。”王乾吩咐安童拿出散碎银子,到街上买三尺六寸黄绫来写状子。安童对老爷说:“我们不要乱用钱,这场官司弄不好要拖好几年。写状子么,买张呈文格式纸就好了。”老爷说:“安童,你们不懂,对官府衙门里送的叫禀单,对金殿上奏的叫本章。写本章一定要用黄绫才好。朝中三百文官,二百武将,八大朝臣,九卿四相,大家总要看的。这遭,你一看,他一转,转到万岁手里就成破纸。状纸不好,皇上见恼,挨他撕掉,只好拉倒。”安童说:“既然如此,我即刻去买。”一歇辰光,安童把黄绫买进店堂,交与老爷。王老爷取出文房四宝,磨磨“大阁香”,笔头掭掭尖,想上大半天,状子草稿才成篇。安童说:“老爷,慢点誊正,先念给我们听听。道理说透点,证据摆足点,一字入公门,千斤拔不出。”“安童,你们懂底高?”“老爷,你为官虽好,在广南办案子也有时候弄错了呱!那时,小人不敢作声。”王老爷哈哈大笑。心想:“这倒也是。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,愚者千虑,必有一得。”就说:“好的,我就念给你们听听:“具状人广西宾州极乐村人氏,姓王名乾,状告金宝私杀儿媳一案。罪臣王乾,同缘陆氏,终年所生一女,名唤慈贞,许配金丞相的三子金福为妻。太师亲口所准,将金福送进王门招婿为嗣,在则养老,死则殡葬,传接王门香烟后代。不料丞相倚官仗势,硬将小女娶过门庭。过门六载,不准婿女回转王门。罪臣蒙皇恩浩荡,升到广南为官六春,官任圆满,回归故里,迎接婿女不到,只见金府告示张贴四城,假言寻找儿媳,诬其私奔,实则谋杀已久,掩耳盗铃。金家杀其一子,尚有两子,而杀其一媳,便绝我王门九族宗嗣。伏乞圣天子作主,在要还人,死要还尸,埋入土中要还坟墓。或见其人,或见其尸,方可结案。”安童说:“老爷写得不丑,言短意达,着实好誊正了。”

王老爷提笔忙誊正,心里像插进万根针。

安童倒杯香茶,劝劝老爷:“不要着慌,誊写清爽。”

一张御状写完成,专等五鼓进朝门。

东天刚刚发白,王乾就来到午朝门外。这时正是皇上坐早朝。

王乾舍死忘生,歪歪斜斜爬上金銮殿,冤枉喊得不绝声。

众位呀,王乾告状运气丑,状子偏偏落在金宝长子接本御史的手。金大夫逢三、六、九日接本,那天正是初三日子。这天他接到四道本章。第一道是东台御史报旱荒;第二道是西台御史报水荒;第三道是罗大夫告宋大夫吞吃皇粮;第四道是王乾的状子。他不知道王乾告他的父亲。翻开来一看,上面写道:“广西宾州人氏。”心想:啊呀,是我同乡人。再看“姓王名乾。”啊呀,此人是我三弟的岳父。他不晓得我在京里做内京官,有什么事怎不与我讲讲?我不但能准,而且受本。再看他告何人?是金宝私杀儿媳一案。“不好了!

爹爹在家闯了祸,御状告到紫禁城。”

金大夫想:我要是尽了忠,就不得尽孝;尽了孝就不得尽忠。尽忠的话,我就要忠心耿耿将御状呈上殿前,我父亲就要吃人命官司;尽孝的话,我就要将状子抽掉,那王乾又要枉吃辛苦。

金大夫一时难转弯,横也难来竖也难。

金大夫想:我必须做到忠孝两全,暂时抽掉状子,回到自己朝房用轿子将三兄弟的岳父接过来,然后再将父亲接得来。

请六部大臣说场和,省得两个亲家动干戈。

金大夫随手把王乾的状子并并折折,对靴筒里一塞,用手一指:“王乾退后,午朝门外候批!”王乾心想:乖乖,还算运气好,不用坐罪。回转客店不提。再讲金大夫将那三道本章呈上龙案:“万岁,本章在此,请我主观看。”圣天子接过本章一看,第一道报旱荒千里,除六准四;第二道报水荒六县,除四准六;第三道报罗大夫告宋大夫吞吃皇粮。万岁说:“金爱卿,宋大夫可能有些账目不清,人家猜疑,你奉孤家旨意到六闸京口去整饬宋大夫的账目,速速毋迟!”金大夫谢主隆恩,到六闸京口查账去了,却忘记了王乾告他父亲一事。再讲王乾回转饭店等候批文。眼睛一眨,到了初八,立即启脚,来到午朝门口一看:东台报旱荒,除六准四;西台报水荒,除四准六;宋大夫吞吃皇粮,派钦差大臣去六闸京口算账。左望右望,没得对自己状子的批文。心想:啊呀,莫非下任官告任上官要压下期?一期是五天,王乾仍然回转客店等候。眼睛天天翻,指头天天扳,等到十三,又到午朝门张看,还是不见他的批文,就自言自语地说:“万岁,我川资带得不多,不要看我不化多少钱,经不起你拖几年。”没法,只好又回转客店。眼睛一眨,又到十八,王乾又到午朝门口去望,仍旧没有对他的批文,依还又回客店。王乾想想伤心,眼泪倒抛下来了。叫声:“万岁呀,自古有言——

求官不到还文章,告状不准还禀单。

御状呈进三期整,是凶是吉没下文。

恨不得爬上金銮殿,拼得不要命残生。”

王乾来到午朝门口看看,又没下文,就放声喊冤。这时,正逢吏部张天官退朝打转,经过午朝门口,听到有人喊冤,就吩咐脚夫住轿,问:“谁人拦轿喊冤?”众位,王乾虽是张天官的门生,倒有七年不曾见面了,也不晓得轿子里坐的哪位大官。随手上前叩头,叫声:“青天哎——

小人有件不平事,要请大人把冤伸。”

张天官问:“你家住何方,姓甚名谁?”“大人,下官家住广西宾州,姓王名乾。”“啊呀,他是我的得意门生。”便说:“王乾,抬头看我!”王乾叫声:“青天大人哎——

雷阵渥闪我常常见,不敢抬头见青天。”

张天官又说:“恕你无罪,抬头见我。”

王乾抬头眼一睁,恩师连连叫几声。

张天官说:“门生你何苦哇?别人有冤难伸,你愁底高?你的同乡金丞相是当朝一品,就是他们父子三个不帮你忙,还有我呢!告诉我听听,你究竟有什么冤枉?”“先生,我是要跟你讲讲哩。又怕要连累于你。我不告别人,告的就是金宝。”“啊呀,你告金宝?真是老鼠想娶猫——胆子倒不小。你告他何来?”“先生,我告他私杀儿媳。”“错的。儿子是他养的,媳妇是他娶的,关你何事?”王乾叫声:“先生呀——

他杀一子我有半份,杀媳是灭我后代根。”

张天官说:“如此说来,金家儿媳就是你的婿女唷?”“先生,你倒忘了,当年我到相府朝房求官,他请你为媒,我不敢推违。”“啊呀,如此一提,我倒想起来了,当初不是说好太师的三子送到你家去招婿为嗣的?”“ 先生,当时是这样提的,你也这样讲的,他也这样允的。后来,他仗官高势大,硬将我家小姐娶过门庭。过门六载,未回娘家,竟被他私害掉啦。现有他家告示为凭。”“门生,你进京几天啦?”“有半个月之多了。”“你的状子何时呈上的。”“先生,已有三期了。”天官屈指一算:“一四七、二五八、三六九……啊呀,门生,你的状子落在金家长子的手里了!”王乾一听,不好了,急得困下来就滚——

抛三抛来滚三滚,告示失落在地埃尘。

张天官说:“门生,你不要哭,你第一张状子不准,第二张状子可曾写好了等?”王乾随手把告示捡起来,双手捧给张天官——

先生呀,这是我婿女阴灵来送信,要请大人把冤伸。

张天官接过告示,从头看起。看完以后,说:“门生,没有这张告示没办法,有了他金丞相这张亲笔告示——

白纸黑字作为凭,海底里的冤枉总理得清。”

“门生,你不晓得啊,金丞相父子三人在朝做官,目中无人,一手遮天,哪个也不放过。去年外罗城有场人命官司,不曾经他父子手,他老老诚诚揪住我吼,险险乎要摘我的乌纱帽。”说到这里,天官用手对告示上指指:“金宝哎金宝,你终究也有这一天!

只说你金家永世挂了无事牌,今朝也碰到我手里来。”

师生二人来到天官朝房,天官问:“你的御状草稿可在身边?”“先生,在身边哩。”随手摸出来送到天官面前。天官上下一看:“门生,状子写得不丑,就是还差一点点:上面少个锥子头,下面结尾不得劲,中间少两句紧要话。你看,还是你重写一张,还是我帮你写?”“先生,就劳你大笔。”“不过,门生,我只能帮你起草,誊正要你自己来。要是让金大夫认出我的笔迹,他要记我的仇,跟我做对头。”“好的,先生你写我誊正。”张天官说:“这张状子一开头就要用锥子头锥住他。开头这样写:‘救死拯命,替鬼伸冤’。万岁看到这样开头,一定要说:‘替鬼伸冤是为民不为己,告得在理,断不怪你。’接下去再写:‘具状人广西宾州人氏,姓王名乾,含冤负屈,控告金宝私杀儿媳一案’。这样,你告的是谁,状纸上就清楚了。下面写:‘罪臣王乾,受恩广南太守,同缘陆氏,终年所生一女,名唤慈贞,许配金家三子金福为妻,由张天官为媒,此为人证;金丞相亲口所准,愿将其三子送进王门招婿为嗣,在则养老,死则殡葬,传接王门九族宗嗣。岂料丞相不尊皇道,倚仗高官大势,硬将小姐娶过门庭。过门六载,未许小姐回门省亲。下官受皇隆恩,在广南连任六载,官任完满,谢事打转,回归故里。迎接小姐不到,只见金府告示张贴四城,名曰寻找儿媳,实则谋杀已久,以此掩人耳目。他杀子是轻,杀一子还有二子;害媳是重,杀一媳便绝我王门后代。谨兹仰求皇恩扶法。他金家对我婿女,在则还人,死则还尸,埋入土中,还我坟墓。或见其尸,或见其人,方可结案,微臣拈香奉禀,伏乞我主龙笔超生。’门生,这张状子你看可好?”“先生,你才高识广,门生所不及也。”“门生,状子写得虽好,还要把这张告示贴附在后面作为物证,它是丞相的亲笔,到时候他要赖也赖不掉了。”

第二张状子写完成,告示一张紧随跟。

师生作了大半夜,只等五鼓进朝门。

次日清早,师生二人一同来到午朝门外。一群上朝的大臣就问张天官:“这是你的何人?”“众位年兄,他是我门生王乾。”“他跟你上朝做底高?”张天官说:“告御状。”“告哪个?”“告金宝。”大家提到告金宝,总说告得好;听说告金宝杀儿媳,个个都愿意帮王乾出力。天官说了:“众位年兄,不要你们助钱,只求你们帮言。”

耳听一声钟鼓响,大开龙凤两扇门。

张天官说:“门生,你在门外看好我,我对你一相,你就喊冤。”张天官和众大臣徐徐步上金殿,二十四拜,参见礼毕,各自分两边站立。高祖皇开金口:“众爱卿,有本早奏,无本退朝。”王乾在午朝门口对里一望,金殿两旁刀枪剑戟,雪亮堂堂;文官像菩萨,武官似虎狼,他吓得不敢上殿!张天官想:王乾如果再不上殿,马上就要退朝啦。他随手转过身,头对外一伸,眼对王乾一相,王乾随即整整衣襟,壮壮胆子:“冤枉呀!”

战战兢兢爬上金銮殿,冤枉喊得不绝声。

今天正好是张天官值日接表。王乾对张天官面前一跪,双手呈上状子。这张状子张天官一手所造,他不用看就呈到高祖案前:“万岁,广西四品太守王乾喊冤,有本上朝,仰乞龙目观看。”开头是“救死拯命,替鬼伸冤”。天子说:“替鬼伸冤不是为己,告得有理!”天子又往下看:“具状人广西宾州人氏,姓王名乾。”天子说:“嘿,你王乾在广南为官,为何来替鬼伸冤?你到底是阳官还是阴官?”万岁又往下看:“含冤负屈,控告金宝私杀儿媳。”看到这里,万岁把状纸对下一搁:“岂有此理,金宝乃当朝宰相,有功之臣,哪有杀子害媳之理?”说着,将状子对前一推——

以下犯上告不得,状子拂落到地埃尘。

众朝臣看看高祖皇不纳本,就怕告不准。你对我相相,我对你望望,没人敢上前捡状子。张天官今天值日接本,只有他去捡状为宜。张天官没法,只好自己上前捡起状子,一跪三叩首:“万岁,还望龙目细看,王乾他究竟受了哪些冤屈?”高祖皇又往下看,一目到底,觉得此状不可受理;如果受理,不但金宝要挨斩首,还要连累到两个儿子——

孤家失落他父子人三个,似失擎天柱三根。

万岁将状子一拂:“下官告上官告不得。”他惟恐朝臣还要奏本,又重申几句:“告不得,告不得,告不得!”众朝臣面面相觑,各自心中有数——张天官说的,不要我们帮钱,只要帮他一言。于是八大朝臣一齐跪在殿前:“万岁息怒。下官告上官只要告得有理,就可告得。”这遭,东殿文官,西殿武将,大家齐心,异口同音:“皇子犯法,与庶民同罪,小官告大官只要告得有理,告得、告得、告得!”

万岁坐在龙椅上,横也难来竖也难。

天子一想,天有六空,地有六水,君有六部,臣有六房。没得六部大臣帮忙,孤家怎好为皇?张天官顺势又将本章捡起,呈上龙案:“请万岁三思,王乾敢动御状,其中必有深冤。”万岁将状子一翻,反面还有一张。众位,反面一张是附的金家告示。万岁将告示看到底,也觉得王乾告得有理,自觉于心有愧。先命左右殿官听令,将王乾送刑部关押坐罪!再御笔一批,唤出张千、李万、陈龙、赵虎四员校尉,立拿金宝,限七日到京受审。火速!火速!

有了火速两个字,哪还敢耽搁片时辰。

万岁龙袖一拂,文武官员退朝。张天官来到刑部大牢向牢头禁子打个招呼:“各位兄弟,我家门生王乾,含冤负屈暂住几天,有烦众位之处,我日后定当补情。”又对王乾说:“门生,状子已准,就等金宝一到立即对审。如果他矢口否认,你只要向他要人。如果你一时惊慌,想不到话答,只要对我袖管里一看,你就会想到话说的。”王乾说:“多谢恩师指点,我王乾一定留心。”天官回府,暂且不提。再讲四个校尉到御槽牵出快马四匹,将召旨用黄布打成包袱,十字花对肩背上一捆——

翻身跨上银鬃马,不分晓夜赶路程。

蹄声得得快如飞,沙灰卷起赛腾云。

一路行走数天整,到了宾州北城门。

四个钦差来到金相府门口。以往差官到相府要等安童对里通报,今朝只喊“立召”。安童晓得不好,连忙进去对老太师说:“老太师,你……你不好了!”“大胆奴才,我有底高不好?”“太师哎,不是你不好,是皇上圣旨到了。”“奴才,大惊小怪,圣旨到我家来,是叫花子吃冷子粥——家常便饭。你怕底高?”安童说:“老太师,今朝不是圣旨是召旨。外面四个大汉子,满脸络缌胡子,头戴将军帽子,身穿黄布马褂子,肩上背个黄袋子,里面‘悉哩索落’像有铁链子,就怕要锁太师的颈脖子。”太师怒喝一声:“快去开门!”门一开,四个钦差一拥而进。

金丞相整整衣冠,正要跪读圣旨,被张千、李万一把拦住:“金太师,今天用不上你开读了。且听着——

金宝金宝,触犯天条。

杀子害媳,罪责难逃!”

召旨听完成,三魂吓得少二魂。

太师他往常架子比天大,今朝竟比校尉还矮三分。随手叫安童到厨房置办酒菜,对张千、李万等四个校尉好好款待。太师手把壶头,身坐右首,送了一杯又一杯,杯杯盏盏不推诿;先送几个接风盏,又送几个上马杯。酒过三巡,太师心里盘算:“自古说:先去挨打,后去挨骂,不去也罢,买上不如买下。”随即吩咐安童封出四百两银子送给钦差大人,打发他们先走。安童捧出四百两银子,然后提醒太师:“太师,乡间有句俗话,叫‘酒肉灌皮袋,公事仍在外’,就怕你这四百两银子掉在水里总不响。”太师只当没有听见。叫声:“四位年兄,这一点小意思,你们买饭吃不饱,买酒喝不醉,只好买杯茶解解渴。”四个校尉用手一推:“太师你不要弄我们受轧,我们不能得钱卖法!”

不要你的雪花银,只要你跟我们一同行。

太师说:“年兄,这又何必。不要说是为我的事情而来,就是四位路过这里,也不应让你们空手而过,你们说我出钱买法,难道我有什么把柄在王乾手里不成!”随手吩咐安童备轿,又到暖阁高楼跟钱氏夫人告别。太师来到暖阁高楼,叫声:“夫人哎——

马房里逃走主仆六个人,我告示贴到四城门。

谁知亲翁回家转,他竟然不是省油灯。

金殿上面告一状,圣旨召我上皇城。

夫人哪,金殿上面来质审,我袖管里抛不出儿媳两个人。

夫人哪,我是哑巴吞吃黄连药,心中苦难对谁言。”

钱氏夫人说:“老太师,你不用怕。

我二子朝中把官做,一文一武有名声。

你朝中还有三十六个干儿子,一朝倒有半朝人。

就是王乾有冤屈,金銮殿上也没处伸。

如若他告你杀儿媳,你叫他当面拿凭证。

你胆大心宽上皇城,稳操胜券转家门。”

太师由夫人陪送到府门外,夫人回转不提。再说太师身坐一顶轿,随同校尉走了。到京都外罗城,四个校尉对轿子前面一站,口中就喊:“金家安童住轿!”太师说:“你们不要吼,我这里有二百两银子送给你们吃老酒。”差官接过银子,私下说了:“他平常死捞别人的钱,我们今朝捞这几个钱是从油锅里捡出来的——烫手呢。”他们依还押轿动身。穿街过巷来到里罗城。又叫金家安童住轿。金丞相说:“众位年兄,刚才吃过酒,怎又捉住我吼?我哪有许多银子?”钦差说:“太师,你睡到五更天摸摸心,开口银子,闭口银子,我们究竟得你多少银子?现在不是向你要银子,是要和你分个界限。我们和你犹如合种二亩六分田,在宾州地内,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方,我们客客气气让你坐八人大轿;现在到了皇城,是在我们的一亩三分地内,要公事公办,请你替我们把面子顾起来。”说着,随手拿紫金链子对轿门前一摆。校尉官可是要锁老太师?不是的。金丞相是四大金刚的帽子,城隍老爷的胡子——碰总碰不得。他们只是用紫金链子做个锁人的样子,对轿子四周一箍,中间绕个扣,拦门一把锁。张千说:“恭喜老太师万福,这叫鹦哥衔索。”

丞相坐在轿子内,恨不得气死又还魂。

只为儿媳人两个,鹦哥衔索入朝门。

来到午朝门口,陈龙、赵虎看住轿,张千、李万上殿见驾交差。

万岁听见金宝到,撞钟击鼓召众臣。

天子出赦文一道,释文一纸,赦文到刑部赦出王乾上金殿;释文到午朝门外释放金宝入朝。王乾走进午朝内,看见金宝坐在朝房,脸上青胖,像个五殿阎王。王乾上前双膝一跪,叫声:“老太师!

我们亲翁对亲翁,不是冤家对头星。

今朝皇上审御状,你要让我二三分。”

金太师一看,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。用脚一梗,王乾对旁边一滚。太师大骂:“哪个是你亲翁?

既看亲翁情和面,何必告我见当今。

金殿上面来对审,决不饶恕半毫分。”

这叫钉头与秤勾,钝斧头遇到硬木头,死黄泥遇到秃犁头,破畚箕遇到坏扫帚——

黄鼠狼遇上呲嘴狗,前世里冤家与对头。

张天官一见,“门生哎,你何苦啊!真是烂障好扶,烂汉难帮,你与他已经做成冤家结成仇,还在长他的威风,捧住他下巴撼?不要怕,到殿上你是原告,跪他的上首。”众朝臣站在两边,王乾跪在金宝的上首。金太师一见,干脆立而不跪。万岁问:“王乾,你有多大的官职,竟敢跪在太师的上首?”六部大臣一齐启奏:“我主万岁,今朝执审御状,不分官职大小,只论原告被告,理应原告在上,被告在下。”万岁一听,不好再赘。

东边跪的王太守,西边跪的金大人。

天子拉不下情面,有心袒护金宝。他不先问原告而问被告。叫声:“金爱卿,你家亲翁告你私杀儿媳,可是事实?说与孤家听听。”金宝爬上一步:“我主万岁哎,

麦芒挑刺肉也疼,哪肯钢刀割自身?

虎毒尚且不害子,我哪肯将儿媳丧残生。”

天子朝东边一看:“王乾,你亲翁说的不错,谁肯杀亲生儿媳,你有何说?”王乾一听,对那一定。

王乾跪在金殿上,默默无言不作声。

金宝趁热打铁,又奏道:“万岁,王乾告我私杀儿媳,是刀剑为凭还是血迹为证,有何见证?诬陷好人是有罪的。”天子对王乾说:“你亲翁说得有理,你告他私杀儿媳,如拿不出凭证,该当何罪?”王乾一吓,更加想不到话说。

王乾吓得两腿抖,就像鱼胶粘嘴唇。

金宝见势又紧追一步:“万岁,王乾诬告是实,请万岁作主。”天子大怒,拍动“镇山河”:“大胆王乾,你还有何说?”张天官在旁发躁,急得心肺直跳——

不好了,十成情理他说不出,谎告御状罪难逃。

于是张天官咳嗽一声,衣袖一动,袖管里露出一点梅红纸。王乾一见,顿开心窍。随即跪上一步:“启奏我主万岁,我告亲翁私杀儿媳——

没有别的中和证,有他亲笔告示可为凭。”

万岁说:“告示何在?”王乾说:“万岁呀,告示附在状子后面。”但万岁还是袒护金宝。便问:“金爱卿,这告示可是你写的?”金宝只要说声不是,万岁也就不追究了。但金宝晓得,八张告示中有一张是他亲笔写的,其它七张是他的能作安童誊的。他又不知哪张告示被王乾揭下附在状子后面,如果他的亲笔一张在万岁之手,又怕万岁识得他的笔迹,弄不好要犯欺君之罪,遭满门抄斩。

金宝他左也难来右也难,好像鱼骨卡在上腭间。

天子一看,心里想,我也护不住了。但还想提醒金宝:“你亲翁揭的告示,倒底可是你写的?你应该说一声呀!”金宝说——

万岁呀,说我打来未动手,说我杀来未动刀。

我实在不曾杀儿媳,儿媳逃走是真情。

万岁问:“怎样逃走的?你从实讲来!”“万岁,三年前儿子金福逃走,三年后——今年,媳妇不见。”万岁对王乾说:“金家并没有私杀儿媳,而是三年前逃走一子,三年后逃走一媳。你还有何说?”王乾叫声:“万岁,金丞相的口供与他写的告示不符。这张告示上说:‘黑夜盗库金银,买嘱安童,带妻逃走。’依他说,是一次逃走的,依我说是一次挨杀的。格么,是逃是杀,他在要还人,死要还尸,埋入土中,要还坟墓。伏乞万岁明鉴!”

万岁想想这话有道理。随即对金宝喝道:“金宝,金宝,你胆倒不小!

你口供与告示不相同,是逃是杀说不清。

自己儿媳总管不好,枉吃俸禄到如今。”

天子大怒,立即吩咐左右殿官,将金宝摘去纱帽,剥下蟒袍。

官职削得干干净,永世不要他入朝门。

天子又问金宝:“你犯下杀子害媳嫌疑罪,是愿责还是愿罚?”“万岁,愿责如何,愿罚怎讲?”“愿责,四十皇封御板;愿罚,一千两银子。”金宝叫声:“万岁呀!

罪臣年老责不起,愿罚千两雪花银。”

万岁问:“何时交银?”“万岁,我不晓得御状输绝了气,随身未带千两银。我想同亲翁相商,等我回宾州,将一千两银子送上王府。”万岁说:“你有这样好说话?等你回到宾州,赖账不把,王乾还是要来告你!

你不交千两雪花银,押入天牢做罪人。”

张天官想:“让他天牢坐罪,我对不起他两个儿子。我不如做人情吧。”随即启奏万岁:“万岁,金丞相确实不曾随身携带金银,准备挨罚。依微臣之见,他的长子在朝为大夫,次子边关做总兵,在他两个儿子名下各扣五百两俸银,让他赎罪回转吧。”天子问金宝:“依天官之奏如何?”金宝当然求之不得,随即谢主隆恩,下殿去了。

王乾想想御状虽赢,又不曾要到人啊。叫声:“万岁呀!

我不要千两雪花银,只要婿女两个人。

婿女叫他声声应,金银喊它不作声。”

万岁说:“王乾,你不要再追究了。你告他私杀儿媳,他说是逃走的;你们在明处,孤家在暗处。不管是杀是逃,现已将他削职回乡,罚他千两银子,也就够了。

孤家就将他一刀分两断,也还不出你婿女两个人。”

天子站起身,龙袖一拂转宫门。

张天官说:“门生,御状审到这种地步,你也就算全胜全赢了。恐怕你婿女死得不明,把银子带回去,用五百两超度你小婿,五百两超度你小姐,越快越好。如果等金大夫从六闸京口回朝,在万岁面前奏准了本,那就糟了。”

金殿上面再翻案,你就难得转家门。

师生两个下殿去,文武也各自转回程。

众位听到这里要说了:金宝恶处儿媳,押在马房遭难,应该责打他四十大板,让他尝尝受折磨的滋味。格么,大众要晓得,皇上责打朝廷大臣,不像官府衙门责打一般罪人,一二三四五,慢慢对下数,一刻工夫就打完。打御板可不容易呀,一板一板都有名堂的:打第一板叫龙摆尾,从东殿上爬进来;第二板叫虎翻身,再从西殿上爬过去。打一记讲经的还要发一个和声,大众要念几声“阿弥陀佛”,这样念下去,三茅祖师要见怪了:你们见我父亲挨打,还念“阿弥陀佛”,这不是笑话他吗?

免打四十皇封板,念佛功劳似海深。

大众又要问了:“御板免打,二人的官司可算结案啦?”众位,本来这场官司就很难结案。王乾告金宝杀子害媳拿不出真凭实据;金宝申辩说不曾谋子杀媳,他又还不出人来,所以——

金殿上面审不清,敞案官司到如今。

此话丢开不表。再提金丞相走到门口,正好遇到他长子金大夫从六闸京口回来,看见父亲垂头丧气,晓得王乾告了父亲的御状,就问:“父亲,御状审得怎样?”金宝喊声:“我儿哎!

我今御状输绝了气,革掉官职又赔银。”

金大夫说:“父亲,你太性急了,何不拖两期,等我回京与他对审。”金宝说:“不要提,一路上差官催得狠,到京就对审。”“啊,既然如此,你先到我朝房里休息几天,然后我送你回去。”“儿呀,我无意再登京里了。这遭,天天你来张,他来看。

表面上跑来劝慰我,骨子里羞辱我老身。”

父子来到朝房,金宝对金大夫说:“儿呀,这场官司幸亏张天官,若不是他与我知己,我就倒大霉了。

不是天官保一本,我要到天牢里做罪人。”

金大夫说:“父亲,你想错了。张天官与王乾是师生之情,说不定这内中是他出的主意,坏了我家的事体。

他场面上帮你保一本,暗中他里外做好人。”

金丞相说:“这也不管他了。我已年过半百,也好回家纳福,犯不着再在朝中操心劳碌。不过,儿呀,我不在京里,你凡事要小心啊!

在朝做事须谨慎,我在宾州才放心。”

不提太师回家转。再提王乾将一千两银子带到张天官朝房,叫声:“先生,这点银子我也不往家带,送给你先生补养补养吧!”天官说:“门生,你赶紧拿走,不要害我。等金大夫晓得,说我得你千两银子,包打他家官司,这还得了!

千两银子莫看轻,牵动了多少人的心。

赶快动身回家转,超度你婿女二亡灵。”

王乾随即谢过先生,来到张都司饭店算清吃宿费用,吩咐安童备轿两顶,一轿抬银,一轿坐人。众位,一千两银子用十六两秤称了算,净重就是六十二斤半,非用轿子抬不可。次日天明,王乾辞别店主回转宾州。在路上王乾与安童讲了——

我这次进京告御状,犹如王子去求仙。

遇到天官张大人,一颗仙丹入心田。

天牢里关押方七日,金殿上对审像过几千年。

赢得御状回家转,就像升入九重天。

不提王乾在路走,再提太师转家门。

一路安安稳稳,太师来到宾州北门自己的府上。轿帘落平,钱氏夫人接到滴水檐前:“恭喜老爷,平安回转。”太师说:“夫人,总算平安回家,不曾坐天牢。倒霉的是——

虽然免打四十板,罚掉千两雪花银。”

钱氏夫人又问:“王乾可曾要到女儿女婿?”太师说:“他到哪里去要?”夫人说:“太师哎,这场官司还是我们赢的。”“怎算我们赢的?”“这叫拎到头么顺算,拎到尾巴倒算。革去官职么,我们已年过半百,正好在家纳福;罚千两银子,在我们家是雁身上拔根毛,照样飞,照样跑。他王乾失去女儿女婿,倒是永世绝了后代,我们不是赢了他几分?”

太师听说这一声,悔恨当初欠思忖。

我一不该保举王乾去上任,也不该不准三子诵经文。

三十载官场如一梦,丢名失利毁自身。

老太师,在高厅,扪心自问,

叫一声,我夫人,细听分明。

我三儿,年虽轻,心境磊落,

他总说,做高官,没好收成。

我们从此守清静,不如及早也修行。

钱氏夫人说:“对的。我们也到三清寺抄部《三官经》,到观音寺抄部《观音经》。”

二人在家也诵经,把一场烦恼丢干净。

不提金宝夫妇修道。再提王乾在路上行走多日,到了宾州南门极乐村。陆氏夫人听说老爷回来,连忙接到门前:“老爷,御状可曾全胜全赢?”“多谢夫人,御状总算告赢了。”“可曾追到女儿女婿?”“追到了,你看哎,在后面轿子里。”陆氏夫人一看,轿子只有一顶,只当轿子里坐的女儿,就说:“我倒不是怪你,怎不把小婿接回来?”老爷说:“总接回来了。”陆氏说:“你怎打小气算盘,八百个钱雇一顶轿,两顶轿子不过一千六百个钱,你总舍不得化,还让他们一个坐轿子一个步行?”“夫人,你错了,他们小夫妻俩情愿一处坐,我怎好叫他们分开来。”

陆氏一听笑颜开,难得婿女一齐来。

随即来到轿子面前叫声:“小姐下轿 。”一次不作声,二次又叫:“慈贞,下轿!”仍无回音。三声小姐不答,四声小姐不应。陆氏说:“六载不曾接你回门,可是生我老娘的气啊?”陆氏扶住轿帘,安童抬到高厅,将轿帘一捞,安童将银子包袱重重地对台上一搁,陆氏夫人眼泪往下扑落索索。叫声:“老爷,

你进京不为婿女把冤伸,为几个锞儿买路文。

千两银子有何用,难买婿女后代根。”

王乾说:“夫人,你且坐下来,让我细细说你听——我告金宝私杀儿媳,他说小夫妻俩黑夜私逃,我和金宝双方都没有凭证。万岁说不管是杀是逃,总怪金宝管教不好。

削去他当朝宰相职,罚他千两雪花银。

夫人哪,千两银子你莫看轻,还费了我先生许多心。

不是先生照应我,哪有性命到如今。”

当今天子说呱,五百两银子作小婿,五百两银子作慈贞。

我得收头来且收头,理到足色让三分。

陆氏说:“既然如此,叫安童用秤来称,五百两银子供在上首作小婿;五百两银子供在下首作慈贞。午时供饭,早晚供粥,让我天天来哭。”王乾想:这一千两银子倒成了祸害啦,等夫人看见就哭,哭坏了身体不要陪女儿女婿?我看不如请和尚、道士来把这一千两银子敲掉吧!王乾随手叫来安童:“替我到三清寺里请道士,报恩寺里请僧人。

做它七七四十九天斋,把婿女灵魂召回来。”

安童来到三清寺请道士,道士经担一挑,一请就到。又到报恩寺里请和尚。安童见正门关闭,就从廊门进去,只见老和尚敞开胸,捉“半风”,撂口中,一嚼“乒崩又乒崩”。叫声:“师父,你往常出门一天收铜钱八十,今朝怎在家捉虱?”老和尚一吓,手一松飞掉一只白虱。赶紧起身说:“安童哥哥,请进去坐坐,你做底高的?”“我是极乐村王老爷家安童。老爷叫我来请你……”“是唪经?”“不是。”“是礼斗?”“不是。”“是放焰口?”“也不是。”“今天是廿四,请我念灶经?”“更不是的。”“这也不是,那也不是,总不会请我去耨棉花草吧?”安童说:“不,是请你去做道场。”“可是一天头忙丧道场?”“不止。”“三天?”“还要增加点。”“七天?”安童有点口吃:“不、不、不,是七、七、七,七七四十九天哩!”老和尚一听,喜之不尽。一把搀住安童手——

老和尚笑嘻嘻,叫声安童小弟弟。

王老爷请我做交易,先同老爷来商议。

要预付铜钱三千二,好到东门典当里。

赎回铛铛铙钹共法衣。

再同老爷来相商,先付铜钱三千三。

好到城里西水关,小押店里赎经担。

安童一听,浑身松劲。心想:何苦,何苦!竟被我家梅香妹妹说应了。她说——

报恩寺里霉和尚,头发不剃像罪犯。

脸上不洗像黑炭,眼睛睁得像油盏。

一天到晚关灶上,肚子吃得像炮仗。

没得一副好经担,不要请他吃素饭。

安童说罢,回头就走:“不请你了,经担总没得,倒要先付铜钱六千五,我家老爷不吃你这个苦。”老和尚没法,小和尚在旁边说:“往常没交易做么,四面八方去打听;今朝上门来请,你又回他做底高?如果把王老爷家交易接过来,铜钱银子好对寺里用箩抬哩!”“徒弟,你不要说得轻飘飘,总不好用铜勺铲刀出门敲;没得经担,怎好到王老爷家去拜忏?你有办法你去哎!”小和尚赶忙来到山门口,对外招招手:“安童哥哥慢点走,没得经担总有我。我家师父是个老好人,每次陪人家吃酒,总不让人家掏兜包口,钱用光了就用经担抵押。我跟他后头帮赎,赎回来收寺里不放心,寄存在我师叔家里哩。不要说一副,三副、四副我总有,只需一刻工夫,我们就到王老爷家来的。”

安童一听笑盈盈,小小和尚真聪明。

安童说:“小师傅,既是你有经担么,就请你当手。不过,我还得要看看你的经担里东西可齐全,挂绿可漂亮。”小和尚说:“不是吹,我们的经担要用车子推;不信,我们一同去看看。”小和尚前头走,安童后面跟,一刻工夫到了东岳庙门口。小和尚说:“安童哥哥,你在门外稍等片刻,我进去望望我的师叔可在家,经担是我亲手交给师叔的,非我来取不可。”小和尚叫安童山门外等候,自己来到禅堂拜见师叔。老和尚说:“徒侄免礼,一旁请坐。今日你来有何要事?”“师叔容禀,今有南门极乐村王老爷家要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,我们人手不够,经担不全,故此来请师伯、师叔、师兄、师弟,还要配上一副好经担。”“好的,他家可有人来?叫他进来看看。”

当家师傅开清单,香火人忙着搬经担。

一点欢门共彩幡,二点挂帘穿牡丹。

王老爷家要行香,带上八件大鹤氅。

铛铛合子共绰板,大锣小锣装进担。

笙箫唢呐样样带,胡琴笛子拿手上。

整整齐齐动身走,赶到王府做道场。

僧、道两班来到王府高厅,拜见王老爷。和尚说:“我们的经堂要设在东边,如来佛要坐上首。”道士说:“我们三清玉帝、太上老君是道家祖师,也要坐上首。”王老爷说:“我家房子多哩,不分上下首,每家各用一个厅堂。”

前厅上面供佛像,后厅堂中设道坛。

这遭,管香火的摆场子,小和尚忙着挂幕子,吹唢呐的装叫子,吹笛子的贴膜子,拉胡琴的紧弦子——

敲起来,唱起来,如来佛轴子供起来。

道士也忙,设立忏堂。铃具叮,灯烛辉煌。洗手漱口,走进忏堂。锣鼓喧天,婆螺汪汪。召唤亡魂,速回家乡。志心朝礼,口称“玉皇”。

三清三境朝南供,太乙救苦大天尊。

僧道两班设经坛,唪诵真经拜大忏。

吹的吹来唱的唱,锣鼓家伙打闹场。

一班道士一班僧,拜忏诵经文。

“延生”添阳寿,“往生”度鬼魂。

一班道士一班僧,念经又拜忏。

拉的拉来唱的唱, 铺设下来吃夜饭。

功课一歇,夜饭一吃,香火人打铺,客师安睡。睡到鸡叫三遍,大家起身,洗过手脸,道士敲家伙,和尚念弥陀。早课完毕,用过早点,客师上忏。老和尚一手拿一支羊毫笔,一手拿搭表黄纸,走上高厅,叫声:“王老爷,你家做‘延生’还是做‘往生’?将你庄名图甲报出来,年庚生辰开得来,我们要写疏出榜文哩。”王乾说:“我家要做‘延生延延生’,‘往生往往生’。”老和尚问:“可是廿四天‘延生’,廿五天‘往生’?”“不是的。”“三天‘延生’四天‘往生’?”“也不是的。”老和尚说:“老爷,这也不是,那也不是,我们功课疏文怎样写,升天榜文又怎样出?”王乾说:“师傅,我家要做‘故现’道场。”和尚说:“故呀现,我会写师傅们也不会念。”老爷说:“会写不会念,请你们来做底高!”王老爷来了火,老和尚立起身来就走。来到经堂对众师傅摇摇手:“你们不要吹,不要唱,收收经担回庙堂。

我老僧活了六十春,不曾做过‘延延生’、‘往往生’。

别人家佛事总好做,王家的素饭吃不成。”

小和尚说:“师父你息怒哎。我们出门做交易么要客随主便,随他家烧粥煮面。王老爷不好惹呱,我们来倒来得,去是去不得。不要发无名火,不送了菩萨我们不得走。这样,你来拜忏,让我去一趟。”小和尚来到高厅,拜见王老爷说:“我家师父好贪杯,昨晚你家铺设酒不丑,他多喝了几口。他酒后失言,冒犯老爷,我来赔罪。”王老爷说:“小师傅你坐下来,我将根由说给你听。我家所生一女,名唤慈贞,许配给金丞相三子金福为妻。过门六载,我从广南任上回转,迎接婿女不见,我告了金宝私杀儿媳,他说是黑夜逃出家门,不曾杀害,故而生死不明。现在如果做‘延生’,婿女死了有何用?如果做‘往生’,婿女不曾死又有何用?所以要做个‘故现’道场。”小和尚一听:“老爷我明白了,做‘故现’道场先要做个‘故现’牌位,用半边红纸半边白纸拼起来,红纸上写现在的‘现’字,白纸上写亡故的‘故’字。”

如果你家婿女健在,天宫里挂号添阳寿。

假使婿女已亡故,地府里赎罪早超升。

王老爷一听,喜之不尽:“真是有志不在年少,无志空长百岁。”

你家师父六十三,及不到你这麻利小和尚。

王老爷将合家人等的年庚生辰开好,对小和尚说:“这次道场你当手,你家师父在这吃现成酒。”小和尚走来对师父说:“怎样?年庚八字开来呱,好做‘故现’道场了。”老和尚说:“徒弟你来拜忏,他王老爷出难题目我做,让我来作首偈语趣趣他。”

颠颠倒来倒倒颠,颠三倒四诵真言。

黄叶不落落青叶,白发反来哭少年。

小和尚说:“师父,你年纪这样大,出门就惹祸。王老爷是四品太守,识字呱,等他见了同陆氏太太讲,两人前也哭,后也哭,明天早上想不到吩咐梅香烧粥,和尚道士只好歇搁。”老和尚说:“徒弟,你不要‘假’,看你门上的对联怎样写?”“师父,我有这个肚子吃这个泻药。上联是‘真经一卷,上透天堂之路’;下联是‘法鼓三通,震开地狱之门’。”

王老爷家做大斋,门对大字贴出来。

念经、拜忏,数日如常。这天王老爷前来吩咐——

僧道两班听清爽,明日午后要跑方。

和尚会飞铙,道士把阵跑。一个左青龙,一个右白虎,一个跑朱雀,一个摆玄武。你跑天门阵,他跑八卦图。和尚会站梅花桩,道士跑个剪刀钳。

僧道二班跑过方,吹吹打打又进忏堂。

又过几天,王老爷又来对僧道说:“今日点烛敬天,明天午后‘行香’。”第二天,僧道两班各做五色旗幡,和尚披八件大袈裟,道士穿八卦鹤氅。两班十六人,吹箫咏笛,锣鼓喧天,到各庙里行香。

宾州城里的庙宇总行到,依还又回转诵经文。

又过几天,王老爷又来吩咐——

僧道两班细听真,明天晚上要放灯。

到了晚上,“香火”人拉栅搭台,小道士忙搬站牌。

锣鼓一响惊天地,婆螺声声召鬼魂。

僧道两班唱对台,各显本领。你敲纱帽头,他敲鱼卜嘴;你敲浪子踢毽,他敲狮子滚球。

僧道今夜来“放灯”,吹打唱念到二三更。

锣鼓敲得不绝声,惊动一位女佳人。

这个女佳人是前村陈员外之女叫陈金定。那天夜上她端坐绣楼,锣鼓声听得入耳,就问梅香:“今夜哪里菩萨行香?锣鼓敲上半天?”“姑娘,你不晓得,你的心腹之人亡故啦,今夜为她做斋。”“你这大胆贱货,口出污言,我是闺门绣女,哪来心腹之人?

你今若是还不出,五十皮鞭不容情。”

梅香说:“小姐你息怒。你的心腹之人不是北门王慈贞?她嫁到金相府六载未回门,听说挨金相府害死了,王老爷在家为她做斋,超度她哩。”

陈金定闻听这一声,止不住腮边泪纷纷。

整整一夜睡不着,金鸡三唱就起身。

金定小姐一早起身,来到高厅,拜见父母双亲——

未曾开口先流泪,叫声双亲听原因。

“女儿闻听梅香之言,极乐村上我干姐姐王慈贞亡故了,现在王府请僧道两班替她做斋,我念她当年对我传授绣艺——

我要到她灵前去悼念,表表当年传艺恩。”

陈员外说:“此言有理,你尽可去,但要速去速回。”随即吩咐安童上街备办三牲祭礼、银锭纸锞。小姐回转绣楼,梳洗打扮。此刻她就想了:我若穿红着绿,恩姐是个丧事;若是穿身素服,我又父母俱在,都是犯忌的。

金定小姐真聪明,里穿白来外穿青。

安童将祭礼备办停当,员外写好礼单,吩咐安童备轿,小姐来到高厅拜别双亲。

小姐身坐一顶轿,啼啼哭哭往前行。

陈金定小姐轿子一到,王老爷吩咐安童大开正门,问明来由,随手来到楼台对陆氏夫人说——

陈金定小姐来吊丧,快快接她到高厅。

王老爷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吊他女儿的丧,一时手忙脚乱,无所适从,着急慌忙将羊绒皮袄反过来穿,羊绒帽子反过来戴——

枯竹子上绑红纸,反做磕头礼拜人。

陈金定小姐走出轿帘,一把搀住王乾,双膝跪下还礼。叫声:“伯父,小女经受不起。

恩姐神位在何处,我要叩拜她亡灵。”

陆氏一把搀住小姐:“多谢你父母情重,多谢你小姐义深。”二人携手同行,来到慈贞小姐灵前,安童将礼品摆好,请小姐下拜。小姐先是拜过陆氏伯母,然后再拜慈贞灵位。哭叫一声——

恩姐呀,愚妹今朝来看你,你在冥府可知闻。

有灵有感来受锞锭,地府里赎罪早超升。

恩姐哎,你当年教我绣花么,

山也高来水也弯,凤凰难飞九重山。

棚子上面咚咚响,绣花容易配色难。

恩姐哎,你叫我金元线配银元线,深桃红配浅桃红。

月白配上鹅黄色,豆沙色配燕尾青。

恩姐哎,你在世么,聪明过人,才智出众。

宾州城里你盖世,天上仙女也欠三分。

你教我一绣天上星拱月,二绣快马走高桥。

三绣玉兔衔仙草,四绣喜鹊登梅步步高。

五绣乌龙归大海,六绣花船浪里飘。

七绣八仙来过海,八绣王母赴蟠桃。

恩姐哎,你教我三针挑个梅花瓣,四针挑个桂花心。

六针挑个蚂蚁脚,九针挑个歇鹤亭。

你把凤穿牡丹教会我,又教鲤鱼跳龙门。

鸳鸯戏荷水中乐,万字栏杆靠池边。

恩姐哎,你教我绣个螳螂到山东去招亲,壁虎子领头做媒人。

暴眼睛蜘蛛墙角上走,稳笃金刚捉苍蝇。

恩姐哎,你把百样花名总教会我,你怎就早早赴黄泉?

阴曹地府里等等我,奈河桥上好一同行。

陈金定小姐越哭越伤心。再叫一声:“恩姐哎!”

叫声恩姐叫声天,望你阴灵接纸钱!

王老爷听见这一声,止不住腮边泪纷纷。

父养女儿吃尽亏,嫁到夫家不曾回。

指望曾子养曾,谁知颜路哭颜回。

王乾伤心不过,叹道:“悲哉,天丧于我!”陆氏夫人想想不得过,倒也哭了起来了——

娘养女儿苦难当,好似雪上又加霜。

只说养女防身老,谁知倒过来哭儿郎。

我十月怀胎空带你,三年哺乳枉费心。

梅香在旁听听倒也哭起来了——

小姐哎,往常你叫陈小姐学绣花,我们端汤又送茶。

多多少少你不计较,冷冷热热也不骂。

今朝怎满碗端来满碗去,酒菜不动半毫分。

众位,这犹如——

桃之夭夭花正开,其叶蓁蓁长上来。

之子于归当堂坐,宜其家人哭哀哀。

陈金定说:“伯母,你不要过份悲伤,就是哭杀了,我的恩姐也不得活转过来唷,侄女今朝来么,一是怀念恩姐,二是劝劝伯父伯母,望你们二老保重身体。天光也短,我也要早些回转了。”陆氏夫人说:“小姐,我有心要留你住几天末,你家父母又不放心。

我家心肝又不在,独少随身作伴人。”

王老爷说:“外面辰光不早,陈小姐肚里不饱,你陪她到内房用饭吧。”陈小姐刚起身用饭,老和尚在旁边又闹起来了:“我们肚里不饱,烟囱管要倒。”立即叫香火人搬素盘供菩萨,盛斋饭供牌位。王老爷烧香点烛,小和尚敲家伙,老和尚拿铃具:“我来念饭。”老和尚走到王氏三代牌位面前气喘嘘嘘地念:请哎、请哎,咳、咳请哎,嘿、嘿……王老爷在那化纸钱对老和尚望好了的,见他吼气勃勃,牙齿不关风,念饭不成功,念不像念,唱不像唱,调子唱不上,就说:“老师父你年纪大气力衰,还让小师父来念斋。”小和尚赶紧从老和尚手里接过铃具:

“我做道场我当家,念斋要唱《浪淘沙》。”

生下离娘胎,铁树花开,哺乳在娘怀。不是龙天来供养,怎做人来。老来白发催,渐渐衰萎。腰驼背曲步难行,耳聋听不见人言语,眼怕风吹。病倒呀在罗帐,倒呀在罗帐,浑身疼痛骨酸凄。晓夜不语连声叫,妙药难医。死去见阎王,苦痛难当,两眼珠泪落胸膛。哀告阎王慈悲主,早判生方。苦了不顾妻,儿女难依,头南脚北手东西。万两黄金带不走,尸拌土泥。一阵好清风,吹得江中,浪里逞英雄。如果天空收拾去,影迹无踪。生铁炼成金,水底捞针,竹篮打水一场空。纸造舟船难过海,虚度光阴。唐僧去取经,流沙河深,十万八千程。取得真经归东土,度尽亡魂。召请来召请,召请亡魂,台前午斋化白钱。当斋有灵来受领,早托升天。召请召请三召请,惊动元阳小真人!

元阳真人在八景宫中坐立不宁,耳烦心躁。忙将慧眼戴起来对凡间一望,对师父说:“师父呀,我家岳父母当我同王氏魂归地府,不在人世,正请僧道两班在家做斋,超度我们哩!”三官大帝说:贤徒,你何不乘此时机下凡,劝他们也吃素修道呢?

劝你岳父岳母齐修道,同做龙华会上人。

元阳真人辞别师父,驾起祥云,先到北海浮山。王氏接见说:“三少爷,你说永世不到浮山来的呢?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?”“王氏哎,无事不到三宝地,是来张张你可曾回宾州老家,豆腐、面筋、香干、百页吃得可惬意,铜钱银子拿得可烫心?”王氏说:“此话从何说起?”元阳将慧眼对王氏头上一套,她对凡间一照,看见父母在家像发呆,长声嚎嚎哭哀哀。王氏问:“这怎生是好呢?”元阳说:“这又何难。我带一部《三官经》,送给你的老父亲;你把《观音经》交给我,送把我的老丈母。”

待我下界去化解,规劝他们齐修行。

王氏将《观音经》交与元阳真人——

飘飘荡荡归下界,极乐村去显神灵。

【来源:作者原创】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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